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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山林,层林尽染,红黄交织,如诗如画。清晨的山林中,雾气缭绕,阳光透过晨雾,洒在草地上,金光闪闪,美不胜收。这田园美景如同画卷,远处还隐隐传来山风的欢歌,近处的溪涧低调而谦逊的流淌,但若是轻视它,必会积蓄力量,将其拖入暗黑深渊。
姜维百无聊赖的坐在巨石上,看着头顶鲜艳的枫叶。几天前他以医师的身份刚来黄金山,在侍女的引领下来到他暂时的居所,看到眼前如诗画般的田园美景也让他颇为震惊。在途中姜维还看到鄱阳彭氏的练兵场,行伍严整,有条不紊,他心中不禁暗自佩服是谁能把一群山贼改造得如此纪法严明,也难怪可以和东吴正规军正面对抗还不落下风。
来到彭氏后姜维才知道,原来是彭氏统领彭琦的夫人张氏身患心疾,一直茶饭不思,这才叫各地的医师上山诊断。彭琦两年前路边偶遇颠沛流离的张夫人,见其生的貌若桃花,纵是衣衫褴褛,脸染污尘,也掩盖不住她的娇美容颜,便将其和她怀中的幼子一齐带回黄金山。两年以来,他对张夫人有求必应,极尽宠爱,但近期不知何事,夫人一直心事重重,焦虑成疾,如此人也慢慢消瘦了下来。彭琦见此情景便在鄱阳管辖范围内张贴告示,广招天下贤医,只为博美人一笑。这不,加上姜维,现在山顶都住着四个医师了。
姜维在刚来的时候就给张夫人诊过脉,其实他也不怎么精通医术,但是姜维深知自己上山来的目的。于是对着张夫人就是一顿望闻问切,中间还隐晦的旁敲侧击,看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
那张夫人虽然看着不是很精明,甚至还有些迟钝固执,典型的木头美人。但无论姜维如何试探,她就是对自己的心结不肯多透露一句。姜维到底是在彭氏的地盘上,也只好点到为止,不再多问。
张夫人心结一直未解,四个医师也是束手无策,有一个都准备收拾行囊打包下山了。姜维这几日本想寻找王辛邓范他们,看看有没有什么突破,奈何山越各据点间居然还设置了层层关卡,如今半点头绪没有,他也不敢硬闯,否则功亏一篑。
姜维正在一筹莫展之际,一双稚嫩的小手悄悄覆在他的眉头。少年用骨节分明的手将面前站得近的过分的小人抱得稍微离远一些,一个身着精致衣服,粉雕玉琢的男童出现在了眼前。姜维心里一阵无奈,这几日下来半点线索没有,身后倒是多了一个小粘人精。
那日风清气爽,姜维一个人正漫步在落叶铺满的小径中,心中思索着事情。突然身后一阵沙沙作响,一回头,就看到两只如玉藕般的小手从一大堆落叶中伸出,四下扑腾。姜维担心是孩子出了什么危险,就快步上前将幼童抱出。那小人看着两岁左右模样,装着明黄深绿的丝织衣裳,一张粉嫩嫩的小脸配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此时却把自己搞得浑身灰扑扑的。姜维仔细端详了眼前这个长得十分漂亮的小人,看到他的衣着后才确定是个男孩。少年忍俊不禁,猜想是小孩自己胡闹,但还是上前替男孩整理了被弄脏揉皱的衣服,好生规劝他一个小孩子不要在外面太贪玩,要注意安全,还询问他大人去哪里了。
结果这不问还好,一问那小孩就噘着嘴,慢慢抽噎起来,一边小声抽泣一边悲伤地说:“母亲不在,就我自己一个人。我出来找她,然后就,呜呜呜……”
姜维目光柔和,眼中有似有细碎暖阳波动,他微微勾起嘴角接上话:“然后你就迷路了?”
男孩委屈的点点头,想抬起小手擦拭泪水。
看着小人脏兮兮的小手,少年制止了孩子下意识的动作,声音不自觉放缓,安慰道:“没事的,你家在哪里,我带你去找。”
男孩挫败的摇摇小脑袋,表示自己不记得了。姜维看着孩子也才两三岁的样子,记不住很正常,“不怕,哥哥陪你一起找。”
“我真的不记得家在哪儿了。”男童用恳切的目光看着姜维,奶声奶气的问,似乎又有些讨好。“那哥哥你还会陪着我吗?”
幼童生疏和胆怯的表情激起了姜维的同情心,这么小一个孩子,没人照顾,着实让人于心不忍。他把幼童抱在怀中,轻抚他的背,告诉他不要胡思乱想,认真答应道:“会的,哥哥会一直陪你的,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小孩这才破涕为笑,手舞足蹈的。此时姜维心想,左右也是无事,大不了先陪他几天,等事情处理完再想抽身之法。
后来一大一小两人在后山上转了半天时间,等到终于找到男孩说的住所时,姜维才发现怀中之人已经睡着了。
“哥哥,你在这里呀!”耳边回响起公子会软软的声音,孩童在他面前表现得十分乖巧,两只大大的眼睛还定定看着他。收起回忆,少年温和一笑,秋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暖暖的阳光洒在他俊逸的面庞上,如初春冰雪消融一般,融化了内心。
“哥哥,今日母亲又派人盯着我,让我学了一天书,我好累啊。”公子会委屈巴巴的说,手上捏着姜维的衣摆不肯松手。
“宽严相辅,严学明理。多读书便是为了明理,张夫人也是对你要求高,现在基础做牢了,以后学业才会轻松。”姜维揉揉公子会细软的头发,他知道自己一个外人不好插嘴太多,但既然无法改变,不如让孩子更能坦然接受一些。有一次姜维牵着他的小手送他回家,正巧碰到张夫人回来,这个一天都不曾见几次面的母亲,才看见孩子就问他今日课业可有完成。姜维在旁边忍不住提醒她现在孩子年龄尚小,不宜太过劳累,张夫人直接柳眉一竖,说什么“会虽童稚,亦要勤于规学”,从小就要严格要求,三省吾身。也是在那天,姜维知道这个小公子名“会”,但至于姓什么,也无人告知。
话虽是这么说,姜维心中腹诽,可孩子才两岁左右,能流利说话已经超过了很多人了好吗。况且你这个母亲整天不知所踪,没有足够母爱的关怀却对自己孩子如此严格要求,才这个年纪就要他学论语诗经,你让孩子每日三省吾身,那你自己做到了吗?姜维不禁心疼眼前这个小奶娃的灰暗童年了。
“我不要,我不要,学课真是太讨厌了,我还是想和哥哥一起玩!”公子会扯了扯姜维的衣服,看样子是不准备松手了。
想了想这几天山上可以走的地方都带这位小公子玩过了,姜维索性开始偷懒,“那哥哥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呀?”
“好啊好啊,我要听!”
“这个故事的名字是《曾子杀猪》。”
“很久以前,曾子的夫人要出门,她的孩子哭闹着要一起去。母亲为了让孩子好好在家待着,就说回来给他杀猪吃。等到母亲回来时却看到曾子准备把猪杀了,她劝阻道自己不过是和孩子开玩笑而已。但是曾子说承诺了就要做到,否则就是欺骗。于是曾子就把猪杀了给孩子做晚饭。”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故事结束了。虽然故事很短,但它告诉我们,人要守信,不能胡乱承诺。”
公子会抬起稚嫩的小脸,一字一句的问姜维:“那你也会和故事里的曾子一样守信吗?”
姜维思索了好一会,脑子里几乎都是怎么去找柳恺县令的计划,他实在想不起这几天和这个小孩承诺过什么,但他又不想在这里跟一个孩子争辩,就点点头说:“当然。”
眼前的孩童露出真挚的笑容,脸颊映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天真烂漫。似乎有一丝奇特的感觉从心底划过,若有若无,但这个感觉实在过于轻微,姜维直接选择无视。
看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姜维拉起小人的手,想把他送回去,可是小人性子执拗,见掰不过就开始撒泼胡闹。
到底是对着粉嫩的小人没什么抵抗力,姜维无可奈何,耐心解释道:“哥哥要把你送回家,才能有时间研究你母亲所患的心疾和配出药方。”
公子会歪歪头,一脸疑惑:“这个很重要吗?”
姜维微微愣住,其实从一开始他就发觉这个小小的孩子和其他同龄人有不一样的地方,但具体又说不上。“咳咳,”姜维握拳放在嘴边虚咳了两下,蹲下身看着幼童,“这个很重要的,哥哥这次也是为了给张夫人医病才上山来的。若夫人病情总是不见好转,那哥哥可能就要被强制离开了。”
很难想象一个两岁左右的幼童脸上会依次浮现出探究、迟疑、坚定的神色……时间仿佛过得很慢,足够让头顶上那片摇摇欲坠的红枫叶完整落下。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公子会支支吾吾的说道:“其实母亲她也没得什么病……”
在姜维惊讶之余,公子会缓缓凑上姜维耳边,声音放得很轻,“母亲没有生病,她只不过是前段时间听见了有个人要到合肥,合肥离鄱阳不远……但她一直在找一种东西,能够让我的血和其他血混合……”
“! ! !”
姜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少年神色凝重,“这件事你可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
公子会急忙摇头,一脸委屈的表示他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过,随即将衣服掀开至肩膀处,露出手臂上的几道伤疤给姜维看,说自己一直藏得好好的,没有人发现。
稚子年幼,却承载了不该承载之痛。他小小的身躯因不可告人的目的而遍体鳞伤,完好嫩白的皮肤上多出了这些纵横交错的疤痕,有些是新划的,还可见皮肤下的鲜粉颜色,有些已经结疤,但也十分突兀,让人触目惊心。姜维内心酸涩,不知所言,只是默默把公子会掀起的衣裳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