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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命难违,姜维长叹一口气,认命似的抱着这个怎么甩也甩不掉的小祖宗回了卧房。
两人在塌上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半晌,姜维觉得这样实在尴尬,便随便找了个话题,“公子,翻过年后,你也就六岁了吧?”
钟会乖乖点头:“嗯,是六岁了,不过因为母亲记不住我的生辰,便叫人把我入府那天写成我的生辰。这样一来,我反而小了整整三岁。”
作为水郡计掾,管理州郡户籍,州郡中的贵族时常有改动孩子生辰的行为,对于这样的做法,姜维并不感到意外。
“那你和你兄长此次视察天水,是为了什么?”其实姜维也只是随口一问,他并不指望能从一个孩子口中问出什么,只是不说话又显得颇为无聊。
“兄长现在是散骑侍郎,替朝廷分担巡查的职责,我和他此次并不只是来天水。明天我和兄长就要启程前往新城,拜见太守申仪。”也许姜维自己都不知道,钟会面对他时不仅人更活泼可爱,说话也都是知无不言。
这哪是拜见申仪,以你们两兄弟的家世背景,当朝太傅之子,怕是申仪跑来拜见你们还差不多,姜维心中腹诽,但还是装出一幅惊讶的表情:“啊,你们明天就要走了?”
钟会嫌弃的看了姜维一眼,没好气的说:“我虽然年幼,可也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小孩子了。你没必要这般装模做样。”
姜维:“……”
停顿了一会,钟会扬起脸,烛光在他莹白如玉的脸上投射下一段长长的剪影,眼中烛火摇曳,他小声埋怨道:“姜哥哥,你之前在山上明明答应过我,说会一直陪着我。可后来你自己就不声不响的走了。”
说实话,姜维实在记不清他那时答应过钟会什么,可他也不想跟一个小孩子在这掰扯,便打着哈哈敷衍过了。
这一系列表情钟会都看在眼里,他虽然小,但仍看得出来姜维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钟会沉声静气,过了片刻,转而悠悠说道:“姜哥哥,兄长曾私下对我说,天水太守马遵表面虽掩饰得好,其实色厉内荏,猜忌多疑,对属下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官,你对他可要多加提防。”
姜维微微皱眉,此时他不得不正视面前这个只有六岁的孩子,虽然钟会说的这些他自己也有所察觉,可没想到钟会竟直接在他面前坦诚相告,这是令他意想不到的。
虽然出乎意料,但姜维觉得在幼童面前还是不要显得太过阴沉。于是他说这两年自己在马遵手下做事觉得太守还是对州郡有功劳的,何况马遵本性如何尚不可下定论。
结果钟会听后冷哼一声,不屑道:“功劳?只不过是功狗罢了。我看马遵连功狗都不如。”
见姜维不接话,钟会继续说道:“汉高祖刘邦曾说过,他能建立大业,全靠韩信张良这样的功臣,这些人才算功臣,因为少了他们确实难以建立大业。可对于像陈平樊哙这样的人,高祖认为他们只不过是功狗罢了,因为在高祖看来他们没什么实在的贡献,或者换句话说,换个其他人来也能和他们做得差不多,他们只是侥幸选对了正确的主公罢了。”
“不过姜哥哥,你和这些人都不一样,你是能有大作为的人。这次母亲回府,亲自向父亲大人讨了赏,朝廷这才下旨封你为天水中郎将。等历练几年,有我颍川钟氏的庇护,你必然飞黄腾达,入朝为官那是迟早的事。”
童言无忌,闻言姜维一阵苦笑。起初自己就想着为何朝廷的任命会来得如此突然,他才回家没几天就收到任命,就像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一样。原来如此,自己得以坐上这天水中郎将的位置竟也是靠着钟家的施舍,看来自己还要三叩九拜行大礼感恩钟家了。可此时姜维心中却升起阵阵凉意,钟会倒真是越来越让他刮目相看了,他实在难以想象这些话竟是从一个幼童口中说出的。作为人臣,所能做的就是尽忠竭智,报效国家。可往往每个人能力有限,并不能保证自己就是最优秀的那个,即便如此,生为臣子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社稷安危。但若是臣子知晓自己一直以来所守护的朝廷高层是这般看待自己,又会作何感想?连官居要职都被这般对待,那底层士兵,百姓,在他们眼里怕更是连蝼蚁都不如。
源源不断的阴冷腐朽气息朝姜维扑面而来,向来才思敏捷的他面对铁一般的阶级固化,如今也变得一语凝噎。等他再度抬头想说什么时,才发现钟会已经歪着头睡着了。
少年心中郁结难消,毫无睡意,他转头看向窗外,天光破晓,孟春雾气缭绕,春潮涌动。虽然天色未明,但在一声沉闷的钟响声后,岁末结束,新的一年来到了。
自除夕当夜的交谈后,姜维心中总是有股难以言说的郁气萦绕在胸腔,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钟家公子走后的几天。
一日清晨,姜维正率领着部下在城中例行巡查。这时,东城门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很快就发展为更大的混乱。
姜维急忙安顿秩序,可眼见乱民越来越多,流民蜂拥乱窜,甚至一些守城士兵也逐渐加入逃窜的洪流中。姜维怒不可遏,他抓住一个混在百姓中的士兵,厉声询问原因。
那小兵颤颤巍巍指着西面,语调带着哭腔,说根本毫无预兆,可汉军今天一早就如神军天降,数万军队兵临城下,将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团团围住。天水城中根本没有兵力抵抗,太守马遵也早已放弃守城向东逃走,这会儿大伙乱成一锅粥,都忙着逃命。
姜维泄气地松开了那名小兵,那人脚刚着地就一溜烟的钻入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身旁的手下问道:“中郎将,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往东城门逃走还来得及。”
姜维看着四散逃离的官吏和士兵,冷哼一声:“城在人在,我姜维岂是临阵脱逃之辈?”
“西城门离此处最远,那里的守将梁绪,尹赏应该还在,我们先去与他们汇合。”
……
此时天水城楼下旌旗猎猎,迎风招展,为首将领魏延骑在高头大马上,红缨飘扬,威风凛凛,气宇轩昂,眼神犀利而坚定。下面成千上万的士兵排列如林,铠甲耀眼,声震九天。
副将提醒道:“魏将军,安定和南安已降,上邽和冀县城门紧闭,天水已是囊中之物,请下令攻城吧。”
魏延摆摆手,沉声说:“再等等,丞相说了,要等一个叫姜维的年轻人从东门走后,我们再发起进攻。”
……
天水城楼上,梁绪和尹赏不安的来回踱步,他们已经在思考一会要怎么出城投降。
“诸位无忧,”姜维看穿了两位守将的心思,他声音高朗洪亮,面容毫无惧色,双眸如星,目光磊落,仿佛胜券在握。
“维有一计,定可生擒诸葛亮!”
梁绪探究的看向姜维,“伯约,此时可不是逞强的时候。我等现在只有一千人,如何抵挡数万汉军?”
“今日汉军主力部队来攻陇西五郡,其疾如风,侵略如火,不动如山,倒是教维大开眼界。”
姜维手指向地图,意气风发,“不过,敌军主力来攻,后方必定空虚。我们可以整合部队,从天水东门出,绕山路途经散光,向武都郡下辨方向突袭敌军后方大本营。”
“好!擒贼先擒王,伯约真是妙计!就这么办。”梁绪听后眉开眼笑,在一旁附和。
因为要走的是羊肠小道,崎岖山路,所以姜维点兵一千,带着一些干粮和绳索从天水东门向南边走。不过好在走的及时,他们刚出城门没多久,天水就沦陷了。
千人部队强行军四十里路,一路上披荆斩棘,险象环生。山路料峭崎岖,蜿蜒曲折,石子与泥沙混杂,士兵们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无比。他们从早上出发,直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夜晚将至时,他们才得以喘息休息。
倒不是真的愿意停下,可前方有一条五丈宽的小河拦住他们的去路。流水奔腾而下,既低调谦逊的弹奏着初春的旋律,可湍急中也蕴含着不屈的力量。
此时还没到立春,夜晚寒风吹得皮肤刺痛无比,不少士兵脸颊已经开裂流血。身后的队伍中,有的人在攀爬时鞋子掉了,只能光着脚一瘸一拐的跟着;有的人手被绳索磨出一个个水泡,可即便双手流血也要咬着牙握紧长枪;有的人长途跋涉一天饥渴难耐,瘫坐在沙地上掩面抽泣……
姜维看着面前的河流叹了口气,但少年随即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喊道:“将士们,跑了一天,我知道大家都累了。可我们的家眷还在天水,我们要是放弃了,家人可怎么办?”
少年指着前面的河流,朗声道:“现在胜利就在眼前,只要踏过这条河流,我们就能袭击敌军后方,斩下敌将首级,立下不世之功。”
姜维吐出长长一口气,“我们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只要大伙再坚持住,光明就在前方!”
众将士听了姜维的话,无不士气大振,欢欣鼓舞,大家结伴而行连成一道人墙,一齐踏过冰冷的河流。
寒潭破开坚冰,春水化作同行。
众人摸索着上了河岸,整肃军容,重新拾起长矛,大步向前迈进。可他们没想到的是,越过一个浓密的树林后,竟是别有洞天。
远处群山轮廓若隐若现,沉坠在璀璨星河中。月光倾泻而下,穿透了轻纱般的薄雾,为宽阔的草地铺上了一层闪烁的银光。空气中弥漫着初雪消融后独特的清香,晚风拂过,带来初春的温度。
姜维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仙境,静谧而幽深。
几个女子身着粗布麻衣,在草坪上嬉笑着点亮一盏盏孔明灯,她们轻轻放开手中的孔明灯,任它悠悠扬扬飘向天际。不一会,夜幕下宛若繁星坠落人间,又如繁花绽放于黑夜,灯光相互辉映,温馨又浪漫。
其中一个女子见到姜维,她走上前简单行了个礼,对他说:“民女乃南安郡人,今逢恩人相托,特在此等候将军。”
姜维微微皱眉:“恩人?”
“将军勿惊,恩人已在此等候多时了。”说罢那女子携同伴退下。
这一切似梦非梦,如真似幻。还没等姜维反应过来,便有两个汉兵推着一个木制轮车出现在他的面前,车中之人面如冠玉,身披鹤氅,羽扇纶巾,笑意盈盈。萧萧如松下风,皎皎若林中月,濯濯如春月柳。
此人如天神下凡,姜维一时看呆了。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右手轻轻扣在剑柄上。
“你便是姜伯约?”那人一开口,就彷佛春风拂面。
“正是,要战便战,何必故弄玄虚?”姜维一身傲骨不倾颓。
诸葛亮哑然失笑,轻轻摇头:“我今天不是来和你打架的。”
“如今天下三分逆顺聚散,社稷倾颓沉浮深浅,赤地万里,兵戎难歇。伯约,若你真是心系天下苍生,胸怀止戈之道,就应该知道要怎么选择。”
姜维思索片刻,还是认真回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维不求名扬四海,只求问心无愧。”
诸葛亮点头赞许:“伯约如此忠心耿耿,光明磊落。想必魏国君明而国昌,以贤任能,明辨忠奸,治下百姓亦是安居乐业,赏罚必信,风化肃然吧?”
姜维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我本无意逐鹿,奈何苍生苦楚。”
“百岁光阴,七十者稀,人生短短数十寒暑,唯有天道是亘古不变的存在。伯约,我希望你能忠于自己的内心,无悔无怨,而不只是忠于某个人。”
“你若愿意与我一道共燃大汉长明,那甚是极好。若是不愿,本相也不介意在此处予你指点兵法一二。”
姜维站得笔直,头压得极低,看不清神色,可右手却已慢慢从逆风剑上移开……
建安六年春,亮扬声由斜谷道取郿,使赵云,邓芝为疑军,据箕谷,魏大将军曹真举众拒之。亮身率诸军攻祁山,戎陈整齐,赏罚肃而号令明,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叛魏应亮,关中响震。维等乃俱诣诸葛亮,时年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