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所以,郭将军是来投诚我军,这就是你的投名状?”申仪坐在一面巨大精美的屏风前,手上拿着孟达写给季汉的亲笔书信,他脸上尽显沧桑的痕迹,可在看着姜维时,眼中却是赤裸裸的狡黠和诡诈。
姜维,此时应该是乔装后的“郭模”,对申仪再拜,说道:“孟达反贼,欲联合诸葛亮里应外合,为表诚意,先后送上了玉玦,鄣汁,苏合香。并从建安三年开始就与蜀汉丞相诸葛亮一直书信来往密切,数相交通。此皆有迹可循。”
郭模见申仪不接话,便问道:“太守欲言又止,有何顾虑?不妨明示。”
申仪摸了摸下巴,盯着姜维,“我见过孟达的字迹,确信这是他亲笔所写。我相信孟达反叛之事,可我不相信的,是你这个人。”
郭模心中一滞,脸色已然冰霜冷寂,他在等申仪把话说完。
申仪自以为是的解释他的推论:“你说你在蜀汉是牙门将军,这个军职不大不小,一个这样职位的人,如何能在神鬼莫测的诸葛亮眼皮子底下将孟达亲笔书写带出汉营?你说你来投降,我却没见你的家眷,手下,从头到尾只有你孤身一人。”
“郭将军,现在我问你,你是诚心到我魏兴郡来投降的吗?还是只是知晓我与孟达不睦,特来诈降,借此除掉新城太守孟达?”
郭模冷哼一声,嘲讽道:“人言申太守虽城府深沉,但在大事上从不误国。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传言罢了。”
看着申仪逐渐皱起眉头,郭模知道切入点是对的,继续正气凛然的说着:“我军职虽小,但眼里也是揉不得沙子。孟达此等只会阿谀奉承,卖主求荣之辈,我不愿见他有什么好下场。末将在营中将书信抢到,带领几个部下从汉军中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来,损兵折将,这才堪堪护住信件完好无损。末将这么做不是为了做官,只为我大魏河清海晏。不想我真是有眼无珠,见到申太守还被这般无端揣测,真是浊世混混,乌烟瘴气。”
“太守若要杀我,直接让屏风背后的刀斧手动手就是,何必与我在此多费口舌?”
见申仪有所动容,郭模继续加码:“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末将贱命一条,杀了便杀了。还请太守立刻将孟达叛变之事告知骠骑将军司马懿,切勿使小人得逞!”
“玉玦者,谋已决;织成者,言谋已成;苏合香者,言事已合。”
“哈哈哈!”申仪一阵大笑,他摆摆手撤下了藏在屏风后的刀斧手,快步上前扶起郭模,轻描淡写地说:“哎呀,郭将军言重了!刚刚只是小小的对将军试探一下,将军切勿往心里去。”
“刚刚将军的一番言论,浩然之气存于天地,令人钦佩。我城中能有此等良将,实乃我西城百姓之福啊!”
申仪和哥哥申耽本出自上庸豪族,两人最初依附汉中张鲁,后来改换门庭投降曹操。在汉中之战时,见刘备得势,又归附刘备,还把自己的妻子儿女以及宗族成员都送过去成都谋求汉中王的信任。后来孟达反叛降魏,两人又趁势背叛季汉。而申仪更是为了自己在族中的位置,转手就出卖了自己的哥哥申耽,让曹丕对申耽防备有加,不仅限制打压,还将申耽直接迁徙到南阳居住。而申仪自己,则稳坐魏兴。如此算来,前后四次背主求荣,申仪也和孟达一样,反复无常,背信弃义,可笑他竟还在新城这个地方和孟达斗得你死我活。真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而要回击申仪这样的人,只能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要让申仪觉得你和他是同一类人,但同时还要把自己的临阵倒戈说得冠冕堂皇正气凛然,引起他的共鸣。当然,最后还要给自己附加一点价值和筹码。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事态,转瞬之间两人已把酒言欢,言笑宴宴。只是……
“郭将军孤身远道而来,奔波疲敝,不如先在城中修养几日。我给将军点几个副将,日后也能多照顾好将军。”申仪意味深长的说道。
郭模眼底晦暗,旋即点头应下。
另一边,在上庸城中。孟达举盏,率先敬诸葛乔一行人,隔空向汉丞相表达敬意。随后将信将疑的问道:“公子,你说汉军内部出了叛徒,将我联络丞相之事泄露出去,可有实证啊?”
见孟达还是一副犹犹豫豫,没有实际行动,妄想作壁上观的样子,诸葛乔强忍心中不适,还是解释:“军中叛将郭模已于今日潜入西城中,我得知此事后立刻快马加鞭前来告知太守,阁下可派人查证。”
孟达面色凝重,“今日属下向我汇报,确实有一军中装束之人潜入西城郡之中,形迹可疑。看来我与丞相共谋大事已遭泄露。唉!”
诸葛乔朗声道:“太守,事态紧急,恐怕迟则生变,不如与我军约定即刻举旗为号,共同北上,直捣长安。”
孟达哈哈大笑,安抚道:“真是少年英雄气,公子颇有武侯风范!不过此事倒不必如此焦急,申仪小人此刻必定向司马懿通风报信去了。我要先观司马懿的态度,况且就算今日急速整兵也要半个月。”
“半个月?不行,太迟了!”
“无妨!”孟达胸有成竹,漫不经心地说:“公子有所不知,骠骑将军司马懿驻兵宛城,宛洛之间八百里,宛城到上庸一千二百里。我可是封疆大吏,处决我的话司马懿还要上表在洛阳的皇帝,往来反复,至少要一个月时间司马懿的军队才能来到这里。届时我早已准备就绪,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可……”诸葛乔欲言又止。
孟达端起酒盏,自信笑道:“公子不必多虑,孟某自有良策。听说你明日一早就要前往彭城,彭城离上庸郡也有七百五十里,路途遥远,公子可安坐彭城,静候佳音。来,孟某再敬公子一杯!”
……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二月之时,春草已生,一片片蔓延的青绿色,悄然剪开冬日沉寂。看着富丽堂皇的太守府园内,这申仪对装饰倒是颇有品味。
不过此时的郭模却无暇欣赏初春的美景,申仪对他戒心不减,使他行动受限,这几日不仅人不能离开太守府,那几个副官还天天寸步不离。他向南眺望,心想,如果计划顺利,此时诸葛乔应该已在前往彭城的路上了。
孟达单纯善变,申仪猜忌心重,新城又是曹魏西南边陲重城,如今用计逼孟达策反,只怕没几天,这里即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他之前的一番激烈言辞虽然能暂时蒙蔽魏兴太守申仪,却难逃骠骑将军司马懿的老谋深算。若是一直呆在这里,等司马懿支援过来,只会招来杀身之祸。
司马懿用兵向来以侵略如火,兵贵神速著称,必须在其赶到之前脱身离开。而最好的时机,就是司马懿联合申仪共伐孟达之日,彼时城中兵马均已调离……
尚在思忖之间,一道稚嫩并带有激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姜哥哥,你怎么会来这儿?”
真是无巧不成书,不用回头,郭模也知道又遇到那个小屁孩了。仅能从一个背影就认出他,这也是没谁了,可偏偏此时他的身份不是姜维。郭模强装镇定,对身后的呼喊不予理会,自顾自的埋头往前走。
身旁的一个副官看不下去了,拉住郭模,对钟会微微颔首,客气说道:“钟公子你怕是认错人了,他不姓姜,他叫郭模,之前是蜀汉的牙门将军,前几天来魏兴投降申仪太守的。太守器重郭将军,特命我等保护他的安全。”
话都说到这份上,郭模只能被迫转头,对那名副将讥声道:“真是谢谢你,能把我的背景资料记得如此齐全。”
那个副将浑然不知郭模本意,爽朗一笑:“哈哈,将军过誉了,应该的,应该的。”
郭模:“……”
钟会年龄虽小,但生的俊美,明眸皓齿,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完美展现了世家风范。
这会儿钟会看向郭模,见青年样貌上虽然有改动,但那双隽冷清曜的眼依然不变,眼神中所露出的光芒,如日出消融的檐上落雪,使人见之不忘。
“郭模?”钟会带着疑问的语气喃喃道。
郭模没有回答,朝着钟会略微点头示意。
钟会停顿片刻,旋即对面前青年露出一个抱有歉意的笑容,脸上映出浅浅梨涡,“嗐,是我认错了人,打扰郭将军了。”
……
等郭模一行人走后,身后的老管家惴惴不安的和钟会说道:“小公子,老奴莫不是老眼昏花了,我怎么看那郭模都和天水郡的参军姜维长得极为相似。”
钟会眼底阴郁,神色漠然,淡淡道:“你确实看错了,只是长得相似而已。还有,此事不可对哥哥提起,知道了吗?”
老管家听后瞬间感觉自己周围寒意瘆人,自觉多嘴,小心翼翼地回道:“是,主子。”
郭模知晓司马懿素来不按常理出牌,用兵神速,可他没想到竟会这么快。仅仅八天,平叛军队就兵临城下。郭模在府中见申仪急匆匆穿戴戎装,带领城中兵马出城应战,就知道司马懿大军已至。
正当郭模准备按计划甩开和他形影不离的几名副官时,一个老人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过来。众人定睛一看,正是那天站在钟会身后的老管家。
“不好啦,大事不好啦!府中趁乱混入刺客,欲对我家公子不利!”老管家火急火燎的说道,边说边拉着几名副官就要走。
其中一位军官问道:“公子?是你家哪位公子啊?”
老管家怒目圆瞪:“废话!当然是我家钟小公子啊!大公子乃当朝散骑侍郎,武艺超群,安敢有歹人觊觎?可我家小公子尚在年幼,就被奸人拐跑了,下落不明,尔等还不速速随我前去寻找?”
“这……”几名军官面面相觑。
“你们还愣着干嘛?”老管家盛气凌人,“我告诉你们,我家公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几个,还有那个太守,都吃不了兜着走!”
见此情形,几人只好跟随老管家离去,无暇再顾及落单的郭模。
初春二月风稍起,垂枝又发新蓓蕾,碧水潆洄,沁雪红绯,摇乱衣彩如风坠,暗香疏影琳琅环佩。一个少年将军昂首阔步迈出城门,留下一抹玄色剪影,以及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