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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汉军后,姜维就快速投身到繁忙的军务中。一日午后,难得的休憩,姜维迎面遇上一个人。此人身材高大,面相威猛,颇具忠勇之气。正是丞相司马魏延将军。
魏延漫不经心的开口:“几日前司马懿攻破上庸城,孟达被斩首示众,已传首京师。你小子可以啊!难怪丞相对你赞不绝口,说你忠勤时事,思虑精密。”
姜维朝魏延行抱拳礼,“全仰仗丞相良策,维只是依令行事。”
魏延不屑道:“年纪轻轻,就如此冠冕堂皇,言辞虚伪。”
姜维:“ ?”
“连丞相都说这功劳是你的,那你就好生接着便是。”魏延瞟了姜维一眼道:“不说这个了,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件事想问你。”
“魏将军但说无妨。”
魏延一把拉着姜维蹲下,稍稍放低语调,可惜魏延的音量本就声如洪钟,即使有意放轻也如平常说话一般。他询问姜维:“伯约,你觉得我的子午谷奇谋怎么样?倘若丞相肯用我的计策,那我军早已长驱直入长安了,何必在此徘徊不前。”两个人高马大的将军蹲坐在黄土上面,头顶帽缨迎风飘扬,颇有趣味。
姜维斟酌片刻,认真说道:“首先,子午谷道路奇崛难行,穿越子午谷时间在一个月左右,先前都没有通行成功的事例,能否顺利抵达长安还是未知数;其次,长安是繁华大城,兵力散而多,纵使奇兵突围,夏侯楙怯弱,但城中仍有御史,太守尚在,这些人不一定会临阵脱逃,极有可能据城不出。若是将军久攻不下,待魏军援军将至,孤军深入便难以返回;最后,即便以上所说的两种情况都能顺利实现,即将军通过子午谷攻陷长安,那丞相这边就要在短短一个月之内带领汉军主力打穿魏军防守,并在曹魏援军到达之前,走斜谷来到长安与将军汇合。但此次我军共六万,不仅分了一万五千人给马谡驻守街亭,还要再分一万给将军突袭长安,剩下就三万五千人马,面对起码十万魏军,这在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实现的。”
“退一步说,即便你和丞相双方约定好汇合时间,但军队士气最是难以准确控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只有在出子午谷后立即攻城,士气最盛,但谁又能保证此时我军此时能击溃魏军?若是往后拖延等待我军主力汇合,只会落得束手自缚的下场。”
魏延冷哼一声:“你可知投之亡地而后有,陷之死地而后生?我一直觉得丞相太过谨慎,没想到你也如此!”说完不再理睬姜维,拍拍身上的土,起身离开了。
听说这几日魏延一直在军中找同僚讨论自己的子午谷奇谋,若是听到不满意的回答,便扭头就走。真是……个性十足。此事还在军中闹得沸沸扬扬,不知丞相是否知晓。
想到丞相,那个如谪仙一般的男子,现在军中事务繁多,丞相可有好好休息,按时吃饭?姜维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切实际,但是,趁着现在休息,偷偷去看一眼,应该没事吧。
姜维状似无意在营帐门口停留观察了一会,发现里面空空如也,看来丞相现在并不在帐中。正欲转身离去,却赫然看到诸葛亮站在离他不远的身后,羽扇掩面而笑,眉心满载月华清辉,似是惊鸿照影来。
“伯约,找我有何事?”诸葛亮揶揄道。
姜维被丞相抓个正着,只好窘迫的回答道:“呃……维本是想来与丞相探讨兵法。”
“是吗?”诸葛亮含笑问道。
姜维:“……”
“我也正有此意,近期伯约操练士卒辛苦,你现在对部下战力有何想法?”诸葛亮也不再逗他,慢慢走进帐内,姜维紧跟其后。
姜维沉思一会,回答道:“战力不等同于兵力,兵力并非越多越好,要提升军队战斗力,关键在于如何管制军队,使士卒齐心协力,团结勇敢如一人。”
诸葛亮问道:“你现在麾下有六千虎步军,每个人良莠不齐,如何善加管理,让他们优劣得所?”
姜维娓娓道来:“管理军队在于军纪和法令。士卒还没有亲近,就严厉刑罚,部下就会不服,甚至不听指挥和煽动反抗。若是士卒过于亲近,那军纪军法还是难以执行。将帅对待士卒像对待孩子一样,就可以一起共赴生死;可若过于厚待兵士,没有军纪法度,士卒被惯坏了,也难以指挥。所以对待部下,要用宽怀仁厚的方式教育他们,加之严明公正的法令约束,军纪要能认真贯彻执行,严守信用,士卒就会信服,将领和士卒相处融洽,才能恩威并施,互相信任团结。”
诸葛亮微微颔首,表示认可,“你说战力和兵力不是直接挂钩,可若敌军势大,双方实力相差悬殊,该如何应对?”
姜维说:“避开敌军锋芒,隐藏主力部队,以便能安全撤退。选择有利地形,虚张声势,前部配长兵器,后部配短兵器和弩兵,主力则按兵不动,等到敌人疲惫时发起进攻。此为‘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姜维停顿一会,观察丞相神色,见无异议,便继续说道:“其实还有一个方法,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士卒陷入绝境,走投无路,就会军心稳固,无所畏惧。将部队置于绝境中,全军上下必然竭尽全力,殊死搏斗。陷阵有志,有死无生。我军短时间内势力大涨,可一击敌寇。”
诸葛亮虽然点头,但用略显责备的语气说道:“伯约,你说的第二种方法,若非迫于无奈,尽量不用。欲思其利,必虑其害;欲思其成,必虑其败。每一个士卒皆是家中的父兄子弟,他们既然选择上报国家,我们也要下保百姓。战争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自古知兵非好战,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上策。你若刻意将军队置于危险境地,即使赢了也是自损八百伤敌一千,又是多少生灵涂炭?”
诸葛亮胸襟广袤温柔,将每一个百姓和士卒都珍惜对待,赏罚必信,无恶不惩。也难怪百姓对他都畏而爱之。姜维自愧不如,他对着诸葛亮再拜:“丞相大义,维受教。”
这次对话使姜维受益匪浅,他在路上都在回想丞相的一言一行。回去的路走了一半,姜维后知后觉,才回想起来自己本来好像是要去劝丞相好好吃饭休息的……
可惜好景不长,还不到一个月,情况就急转直下。马谡违背了丞相的部署安排,作战行动失误,街亭失守,甘担军法处置。北伐胜势荡然无存,诸葛亮将所有的问题都归在了自己身上,并说“一夫有死,皆亮之罪”。如今,大军已在缓缓向后撤退了。
而此时对于姜维则更是难捱,前天他在协助杨仪处理狐忠,成藩的信件时,杨参军无意间透露丞相长子诸葛乔牺牲在了由彭城返回汉中的路上。
面对姜维不停的追问,杨仪不胜其烦,随口道:“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可能就是路上遇到魏军中了埋伏,你要去为公子报仇就去找你的老东家吧。我就应该听丞相的,不该把这件事跟你说,你也别揪着我在这问来问去的了,我还有军务要处理,忙着呢!”
一顿话说得姜维哑口无言,他无力的张了张嘴,但终究没有出声。姜维感觉很沮丧,头一次灰头土脸的离开了军帐。
想到一个月前自己和公子诸葛乔一同出发,那时少年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如今不想再无归途。虽然军中之人对此事都三缄其口,也没人怪姜维,可他内心总觉得是自己不够周密才导致了公子的牺牲。
知晓此事的当天,姜维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便独自一人在西县买了点酒,趁着月色拎去院中借酒消愁。
遥遥籁寂,皎皎月色下,灼灼桃花随风翻飞。恩疏宠不及,桃李伤春风。
姜维正步入院中,便看到唯一的石桌上已经坐着一个青年了。这个青年男子岁数比姜维略大些,相貌普通而端正,但却能感受到他由内而外散发出从容不迫的气质,沉稳而内敛。可惜此时这个男子身着一袭白衣,还不时弯下腰咳嗽,看来是身染重疾了。
那名男子也注意到了姜维,以及他手中的陈酿,便开口邀约:“小友若是心中忧愁,不妨陪张某在此处喝几杯吧。”
酒瓶与石桌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姜维将酒瓶推向那名男子,那人倒是不客气,直接开饮。两人极有默契的没有说话,默默喝着酒。烈酒入喉辛辣,酒过三巡未道惆怅。
那个青年男子见姜维双颊微红,眼神朦胧,便指着姜维在那笑,边咳边笑,停不下来。
姜维皱眉,不满道:“你笑什么?”
那名男子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笑你酒量真差,你都醉了,可你自己还不知道。”
姜维无语:“这有什么好笑的?”
那名男子悠悠叹了口气,自嘲道:“也是,好歹你还能随军参加北伐。不像我,好不容易设计除掉一伙抢掠军资的山贼,凭借此功劳才挣得参与北伐的名额。结果刚欲建功立业就身染重病,如今只能打道回府了。”
“你就是姜维吧,在下张嶷,对你的英勇事迹略有耳闻,我敬你是条汉子,不过我因重病缠身,就不行礼了。”
姜维对张嶷的耿直和不拘礼节哑然失笑:“我都不知道你是在夸我,还是在阴阳怪气的损我?”
张嶷兀自又喝一口酒,“你觉得是夸,那就是夸咯。我就纳闷,你能有什么想不开的?你看看我,现在都不知道几时入土,难说今天眼一闭,就不睁了。”
“非要有什么想不开的才能坐这里?又不是比惨。”姜维浅醉依旧,忍不住反驳道。
张嶷白了姜维一眼,言语放肆:“那你说,你一个人,还拎两壶酒,大半夜的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干嘛?你别跟我说你是来专门请我喝酒的。”
可能姜维是真的醉了,张嶷这番话放在平时他兴许会不予理会,可他此时真是被激起了莫名的好胜欲,反击道:“你怎么就能肯定我不是为此而来?我不光是专门来请你喝酒的,我还要告诉你,大丈夫有为国建功立业之心,但不一定非要通过北伐才能实现,东联孙权,南抚夷越,同样可以为国尽忠。”
“还有,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现在还这么年轻,得了病就去好好医治,别一天天这么悲观,说什么命不久矣。你的命还长着呢!”
张嶷上下打量姜维一眼,也有些来气:“你可真是强词夺理。我哪里悲观了,我只是实话实说。那你讲讲,我这病怎么治?”
姜维冷哼一声:“先戒酒,然后回家治。”说完姜维将张嶷手中的酒壶夺下,扬长而去。
桃花也解愁,点点飘红玉。目断楚天遥,不见春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