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户转分明。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竹影轻摇,踏着铺满桃花谢却的台阶,诸葛亮再一次走进惠陵,祭拜先帝。
他早已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来惠陵了,按现在这个身体状况,总觉得是来一次少一次。这么想还怪伤感的,诸葛亮兀自一笑,用手轻轻拭去墓碑上的薄尘。
诸葛亮极少饮酒,但每次来都会带着刘备生前最爱喝的桃花酿。他将酒盏置于坟前,跪向那小小的山包,洒尽一杯琼浆,又盛了满满一杯自己饮下,桃花香气四溢,过往入喉滚烫。
他抚着刘备的墓碑,“昭烈”二字熠熠生辉,喃喃道:“先帝,等过完今年,亮就要再次出兵北伐了。算起来,这将是第五次北伐。自你走后足足十载,亮南征北战,虽数举兵戈,但依然能使两川民有富饶,法无怨言,亮没让先帝失望吧?”
“现在嗣君一切都好,朝中也都是忠贞之士,为报先帝恩德无不尽心竭力。嗣君虽少了先帝的英豪之气,但对臣子信人不疑,心志无二,这方面倒颇有先帝风范。只要嗣君能做到亲贤臣,远小人,则匡扶汉室指日可待。亮之前奖率三军,四伐中原,却难有寸功。北地苦寒,烽火云间,亮频频剑指长安,可这长安却真是如登蜀道之难。魏国的能臣也是不少,前有曹真,后有司马仲达。曹魏能人前赴后继,亮有些独木难支,力不从心了。若是二将军,三将军,子龙将军尚在,魏军在亮看来也无非齑粉而已。”
诸葛亮微微闭眼,斯人未忘,“先帝,你和亮是否心有灵犀?昨夜,你又入我梦中了。光影变幻,一时难辨梦境现实。梦中月色迷蒙,草庐青葱,你席地而坐高谈阔论天下大事,亮在一旁抚琴聆听将军之志,心生敬佩。彼时年少轻狂,弹指须臾间三分天下,九州唾手可得,戏言平定天下便归隐南阳。未曾想事过境迁,故人飘渺。如今亮也年过半百,然诺如初,血付君言,归乡之日早已抛却脑后了。”
“先帝是否还记得你我第一次相遇?你说是在荆州的宴饮厅。”诸葛亮失笑,独自沉浸在回忆中,“非也,非也。当年曹孟德屠城,徐州生灵涂炭,尸横遍野,叔父带我辗转流离,回望时看见一人逆着斜阳,骑白马手持双剑冲向魏军。亮那时年幼,只依稀听到有人在喊‘刘将军来了’。世道诸侯泛泛,无阻而往,枭雄纵横,唯徐州而避之不及。这浩浩天下从来不缺英雄,可只有刘玄德,仅带三千人马,就敢义无反顾直面数万曹军。”
意合道分,行其遥遥。灼灼烈阳下,那个轻衣少年郎,万人之中跃马横剑慷慨赴逍遥。今却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东风若有怜花意,可否许我再少年?
追忆往事,诸葛亮眼底的情绪像是银河一样流淌在苍凉的月色里,移走寂空星云中埋。他絮絮叨叨,仿佛时间不够说不完一样,“三顾茅庐时,你态度谦卑,却仍盖不住满身英雄之气。你说你是为了匡扶汉室,拯救苍生,亮欣然应允,纵许驱驰。后来,你携民渡江,目光磊落坦荡不肯退却,即使生死一瞬,也不曾想过抛下百姓。也就是那一刻,亮自愧不如,天下满口仁义道德者居多,可身体力行者又有几人?”
兴汉如梦,对刘备而言从来不是停留于表面,就如他的浩浩仁德一般,纵使南北离析,雨打风吹,英雄亦不言败。潇潇英雄暮年不知老,百战还觉年少。青史寥寥几笔只是轻描淡写勾勒出了他的生平,可却写不出他的慷慨年少,壮志难续,更写不出他如天空中燃起的星火燎原,一腔骨血,勇往直前。
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
也许从出山那一刻开始,便有人言“卧龙只得其主,而不得其时”。汉室历经了二十四代帝王,又逢董卓乱政,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早已气数将尽。兴汉如梦,蹈一州之地,使雍凉不卸甲,中原不解鞍,何尝不是逆天而行?
可若能并肩相伴,纵使逆天而为,溯而逆之,又有何惧?
以两汉悠久而无奈的政治传统,地方上的一把手必须由中央任命,但实际对地方的管控又只能依赖当地豪族来进行,所以其他职位是开放的。这是双方妥协的结果,既保证了中央的权威,又顾忌当地士族利益,来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
东汉王朝末期,边地战争大小不断,因此也崛起了一批军事边将,他们在边境战争中培养了一支自己的直属部队。最典型的代表就是扬州孙坚,凉州董卓,幽州公孙瓒和并州吕布。四人起身行伍,手中握有兵权,却均不被士族儒家接纳。这直接导致了双方之间扭曲和排斥的关系,即使像孙坚孙策这样相对其他三者而言的温和派,东吴政策也长期受到江东大族的干扰和影响,后来在孙权的调和下才慢慢好转。
这也逐渐印证了邓范的话:士族不关心谁做天子,王朝更迭,只在意皇权是否符合他们的利益。而同样,南中大姓雍闿因不受朝廷重用怀恨在心,撺掇诸郡叛乱,足可见地方上名门望族的影响力。
昭烈帝刘备,同样起家于边地,可士族对他却是以礼相待。无论是袁谭,袁绍,刘表的远郊相迎,还是孔融,糜竺,陈登将他奉为上宾。也许是士族从他身上看到了携民渡江的仁心浩荡和枭雄之气,或仅仅只是利用他手中的兵权达到自己的目的。但士族集团的认可并未让刘备匍匐,也并不像公孙瓒那样完全与士族为敌。
徐图渐进,不搞大破大立便是刘备充满智慧的手段。一直以来,他所坚持塑造的,是一个以寒门为核心力量的政权。刘备的梦想,从来不止青史几句,八百里蜀川又岂能安身立命?而勇于打破士族垄断的牢笼,这才是刘备所留下的基业。无论是他自己,还是现在的丞相,都一直在走这条路。
逆时代的道路何其艰难,他们筚路蓝缕,执心不溯,以此身照亮无尽长夜。乱世辉煌,前赴后继,这辉煌可真叫人断肠。
“亮本出自寒门,承蒙先帝不弃,共建盛世。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敢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身抱薪,可付丹鼎,愿昭炎汉长明。”诸葛亮对着面前的陵墓再次深深一拜,长跪不起,只愿先帝在天之灵能听到老臣肺腑之言。
“主公,君臣一场,亮不负你……”
一阵微风拂来,墓碑周围的草轻轻摇晃。
不知过了多久,诸葛亮才缓缓起身,刚踏出门槛就看到年轻的姜维倚墙而立。姜维不知道站了多久,他没想到诸葛亮会现在出来,脸上是还未来得及退却的窘迫和难堪,神色莫名有些失落。诸葛亮看着青年墨莲般的眼眸,默然不语,眉间透出一抹疲色,留给姜维一个怅然若失的孤寂背影。
求而不得,自是苦涩。皆是人间惆怅客,岂有岁月可回头?
朝堂之上,金碧辉煌,庄严肃穆,穹顶高悬,雕梁画栋。正前方的龙椅沉重威严,彰显至高无上的皇权。
诸葛亮神情恳切的向天子刘禅递上北伐奏章。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俯首为敬。
“若论闭关养民,地处西南一隅的益州决然拼不过国力超其数倍的曹魏。两川固有山川之险,但靠险阻保国的先决条件便是必须与敌国没有过大的实力悬殊。否则轻重不齐,强弱异势,则谋士不能谋,而险阻不可保也。换言之,在实力悬殊过大的情况下,不思进取的闭关守险毫无意义。”诸葛亮气场强大,字字珠玑,一针见血,指出了北伐的必要性,“建兴五年,臣上《出师表》进驻汉中之时,魏主曹叡就有先发制人攻伐我国的打算而广征群臣意见,常侍孙资表示不妥,认为南下耗资巨大,不妨等数年之后曹魏国力日盛,双方差距拉大,可不战而胜。”
诸葛亮再拜,“综上所述,可见北伐国策势在必行。”
刘禅见诸葛亮义正言辞,理由确凿,他微微叹息,“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乃立国之本。朕并非不支持北伐,只是相父披肝沥胆,鞠躬尽瘁,为朕的社稷呕心沥血。如今相父即将再度远离,舟车劳顿,朕实在于心不忍。”
《隆中对》曾写过,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自诸葛亮出山以来,炎汉的战略蓝图都是按照《隆中对》来执行的。那时诸葛亮年仅二十七岁,弹指间就已天下三分。如今荆州已失,但诸葛亮仍能保证在益州不疲敝的情况下,同时贯彻当时的战略方针;虽严刑峻法,但百姓无怨言。皆因诸葛亮治国有方,高瞻远瞩。
行君事而国人不疑;行法严而民众悦服;用民尽其力而下不怨。
此次北伐,诸葛亮倾全国之力,誓讨司马懿。其实此时并非出兵良机,因为对面将领司马懿亦是排兵布阵滴水不漏的战略高手。可诸葛亮明显感觉时间在自己的身体中流逝,再不放手一搏,也许真的没机会了……
曾经鹤骨松姿,清雅无双的大汉丞相,在国事操劳和数次病痛的折磨下已显得疲惫憔悴,但纵是如此,诸葛亮依然废寝忘食,不肯休息,彷佛天下所有的苦难都是他能力不足导致的。
诸葛亮垂首,看不清表情,“亮承蒙先帝三顾之恩,托孤之重,安敢不继之以死?臣已年过半百,来日无多,时不我待,不知何日能完成先帝之志,惟有拼死一搏。”
“臣此次再出祁山,誓当竭心尽力,剿灭汉贼,恢复中原,复兴汉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刘禅强忍心中不舍,缓缓说道:“相父其情之深,感人肺腑。如此,准奏。”
……
犹闻辞后主,不复卧南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