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公务处理完后,姜维抬眼一看,竟不知不觉间远处已是朝晖初现。如今丞相食少事繁,寝食欠安,长此以往,可如何是好?
姜维把竹简全部归整收好,不料看到案上最底下压着一张薄纸,姜维以为是军务事项,秉烛细看,只见上面写道:“……阴平,剑阁,需派重兵把守,可保成都无虞。臣伏愿陛下,清心寡欲,约己爱民,达孝道于先皇,布仁恩于宇下,提拔幽隐,以进贤良,屏斥奸邪,已厚风俗……”
不知不觉,姜维跟着上面的字念了出来,只是念到后面,他的声音已经沙哑到无法听清。好像每一个字都是粗糙的沙砾,将他的喉咙划的血肉模糊。
这是……丞相,已经在交代自己的后事了。
姜维瞪大双眼,眸中透出一瞬凄惶,脸色苍白无助,看到丞相曾经清逸隽秀的字迹写到后面逐渐颤抖,就知道他当时被病痛折磨的身体和内心有多么的痛苦。可那时,丞相心中想的还是陛下和大汉江山。姜维的手也跟着抖得厉害,心肺疼痛难捱,仿佛被生生剜下一块血肉。
簌簌泪珠甚至不用眨眼,就从眼眶中奔流而下。啪嗒,一滴泪落在纸上,被姜维反应过来后慌乱擦去。
还好,没浸在字上……
尽管日日都有医官前来问诊,并开出药方。但诸葛亮旧病复发,加以过度劳累,脉象愈发沉细,气血极度虚弱,早已病入膏肓。所有人包括诸葛亮自己都对结果已然心照不宣,成都已派出尚书李福星夜赶往五丈原,李福此行的目的大家都心知肚明,整片营区都浸透着浓浓的哀伤。
这几日诸葛亮愈发昏沉,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常常一睡就是很久,即使强撑起精神处理公务,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这天黄昏时分,诸葛亮午睡起来,翻了个身,就看到姜维在和医官商讨药方和病情。少年将军眉眼深邃,侧颜棱角分明,神情认真而专注。
这边姜维也注意到丞相醒来,面露欣喜,眼神澄澈,青年的眼眸像倒映在湖泊中的夕阳,金色的流光宛如碎片,静谧的浮在水面上,如破碎的珠玉。诸葛亮自感精神比往日好些,帐中沉闷不堪,便让姜维扶他出去看看营寨和将士。
秋水明落日,流光灭远山。
正是夕阳西斜时分,远处山峦披上了晚霞,天边牛乳般洁白的云朵,也变得火带一样鲜红。
秋风吹乱诸葛亮鬓边混着霜丝的头发,但见风霜满眉目。纵使病中憔悴,他一颦一笑间也肃穆欣然,自带名士之风。
“伯约,我传你的八卦阵法,可曾练过?”诸葛亮问。
姜维俯下身,“虽已操练,但未通其法。”
姜维这几日又是操练士卒,又是处理军务,还无微不至尽心照顾他,夜夜守在自己身旁和衣而眠,青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眼眶下也浮现出乌青。这些诸葛亮都看在眼里,他微微颔首,“此阵看似八卦,实则变化无穷,可演为八八六十四阵法,阵中八门,色旗相应,阵阵相依,旗旗相克,生亦可死,杜亦可开。另外,我用闲暇之余,将平生所学撰成兵法书稿,著书成册,一并传授于你。”
姜维强忍悲痛,半跪在诸葛亮面前,“丞相之恩,维永生难忘,必报以肝胆倾竭。”
“营中之事,须严守机密,并要照常操练兵马。”
“是。”
“心中要牢记匡扶汉室的信念。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维永生铭记!”
莫相疑,君心似我心。
夕阳自山峦间浮沉,映在他悲凉的眼中。诸葛亮神色平静,清冷自哀,“我自感心乱头沉,旧病复发,此番恐难痊愈。昨日夜观星象,见三台星中,客星倍明,主星幽暗,天象如此,我命已危在旦夕。”
姜维心下揪紧纷乱,是空了一片的寂寥,冷风瑟瑟灌进心口,生疼无比,纵是当初挨了郭淮那一箭,也不似这般疼痛。青年第一次有如此冰冷的无力感,他伏在诸葛亮的推车旁,像是祈求神迹的信徒,希望奇迹降临。
“全军将士,均望丞相。丞相洪福齐天,上苍必定保佑。”姜维伤心欲绝,重复着相同的话语,他抬头仰视着诸葛亮,想从丞相眼中找到一丝肯定的回应。
可他等到的,是诸葛亮眼底的清辉散去,只剩下皑皑白雪。姜维仿佛听见诸葛亮的叹息,似有千万种情绪压于雪松枝头,朝着明月的方向微微低垂,长风难以拂落,只好吹过如盐霜叶。
得不到想要的回复,姜维瞬间慌了神,心中只剩下野火燎原后的枯萎与焦灼。他急急跪走向前,却因为动作太过急躁,粗糙的沙砾将他手心划出一道口子,血珠竞相涌出。突然的疼痛更是直接击垮姜维摇摇欲坠的理智,他掩面哭泣,双肩抽动,悲悸又可怜。
泪竭干涸,恍惚迷离之间,姜维好似看到一滴清泪从诸葛亮眼中滑落,混乱中有种热泪灼伤的错觉。
自古清风拂山岗,从来明月照大江。
诸葛亮如漫漫长夜的寂静月光,直达心底的悲戚从眼中溢出来。他勉力睁开倦眼,想再看一看这万里浩渺人间。
亮生于乱世,甘老林泉,承先帝三顾之恩,托孤之重,不敢不竭犬马之劳,誓讨国贼。兴师北伐,未获成功,何期病入膏肓,命垂旦夕,不及终事陛下,饮恨无穷。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姜维走出帐门,揉揉浮肿酸涩的双眼,迎着朝阳打起精神来。抬眼却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张嶷朝姜维招手,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好久不见啊,姜维。看你精神不太好,是怎么了?”
姜维并没有回答他,反而问道:“张嶷?你不是在南中吗,怎么跑来五丈原了?”
张嶷无所谓的笑笑:“还不是为了北伐嘛。前个月马忠将军派我将南中的物资送来前线作补给,光路程我就走了月余,这才刚刚到。现在要赶着给魏延将军送去,不可误了国家大事。”
“那你送完物资就回南中吗?”姜维眉头紧锁,语气略沉。
“没啊,现在前线吃紧,我好不容易来一趟,要随魏将军一齐征讨魏军。”
姜维垂眸,神色难辨,他按了按额角,“既是如此,伯岐,你先去交差吧。”
张嶷见姜维情绪低落,便不再多言,继续向前方押运物资去了。他为人极有分寸,虽然自入营中便感受到一抹不自然的氛围,但不该他问的,也绝不多打听。
等到了魏延将军的营寨,已是黄昏时分了。张嶷看到魏延正在操练士兵,威武的将领昂首立于三军阵前,高大魁梧,气势凌人,顿时心生敬佩。
张嶷上前向魏延行抱拳礼,“魏将军,末将张嶷已将南中物资运送到,仓曹掾属已清点完毕,确认无误。”
魏延转头看了一眼张嶷,此时张嶷刚满四旬,正值壮年,便点头赞许到:“能从南中按时运转物资至前线,还能确保中途没有损失,足见你做事思虑周密,一丝不苟。难怪马忠会派你来做这差事。”
张嶷说道:“魏将军谬赞,这都是末将分内之事。”
魏延轻轻拍拍面前人的肩膀,“张将军一路奔波,多有辛苦,早早回营歇息吧。现在我军与曹魏针锋相对,战争一触即发,兴许到时候张将军能助我一臂之力。”
听到能上前线,张嶷内心热血澎湃。可这时,却有个军官走过来拿了一封信交给张嶷,张嶷也不避讳,直接在魏延面前打开书信,读完以后整个人悲痛不已。
魏延疑道:“张将军,你这是怎么了?信中究竟写了什么?”
张嶷这才摇头解释:“信中写道,广汉太守何祇,几日前身患重症,即将命不久矣。魏将军可能有所不知,几年前我身体突然得了重疾,可我家中贫穷,实在拿不出什么钱财来医病,我便拖着病体去太守府求援。太守何祇与我素未谋面,那时他若不施以援手也是情理之中,我自感绝望,还以为人生要就此寥寥而过。”
“可没想到何祇仗义疏财,宽厚仁义,在此之前我连他一面都没见过。但他却愿意为了我散尽家财,终于将我的病治好了。何祇太守就是我张嶷的救命恩人。魏将军,如今我恩人的性命危在旦夕,我岂有不去之理?属下正欲杀敌建功,不料逢此晴天霹雳。冒昧请辞,还请魏将军雅涵。”
魏延问送信的军官:“是谁把信交给你的,还有印象吗?”
那军官回想了一下,“是一个身着布衣的老者送来的,把信给我后,他就走了。”
魏延思忖片刻,不疑有他,“一个老者,能在军中身着布衣来去自如,那必是我大汉官员之人。此事准确无误,救命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张将军乃忠义之人,但去无妨。”
张嶷听后连连叩首感谢,随即快马加鞭朝广汉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