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章

    从录音室里出来，陈子焉和顾清扬吵了一架。

    陈子焉说阮音不是他作秀的工具。

    “随便一查我和他的关系，一旦被曝光，公众会怎么想？”

    这件事被包装成公益行为，但一查主人公发现是老板的亲弟弟，舆论会朝着什么样子发展，一想便知。

    顾清扬说觉得争议才能带来更多的曝光和国民度，成名的必经之路。

    “你要真想让他事业上有起色，就不要碍害怕争议。”

    陈子焉说面对镜头的永远是艺人，承担压力的是他又不是你。

    顾清扬说他的内心比你想象的要强大得多。但他想了想，抬头问：“你到底希不希望他走红？还是只是让他来体验？”

    一下把陈子焉的心思摆上桌。

    说到底，他心底是不希望弟弟真正成名，成名要面对的东西太多了，代价太大。

    他又想满足弟弟的心愿，又不想让他承担真正艺人要面对的压力。这是他的私心。

    “你跟他讨论过这事没有？他到底想要什么？”

    陈子焉终究是不会把自己的深深的内心摆在明面上来讲，嘴上还是粉饰说：“我尊重他的选择，毕竟是他的人生。”

    *

    陈阮音时常觉得，自己要是个哑巴，该多好。可以名正言顺地不用开口讲话，毕竟他的语言从不是话语。

    窗台上的玻璃杯上插了一朵鲜红的玫瑰花，头歪在温黄色的阳光下，在一个少年身上投下花一样的阴影。

    陈阮音整个人躺在黑色的皮革琴凳上，拖鞋甩在一边，鼻子里盈满着玫瑰花甜腻的香味，阳光照进他的眼睛，瞳孔变成了晶莹的琥珀，胸口上盖着一张白色A4纸。

    上面是一个手绘的乐谱。画得非常不正经，能气死十个音乐老师。龙飞凤舞的，高音谱号的尾巴都要勾到天上去。八分音符被他简化成一个小小的斜杠，零零散散地挂在五线谱上，被斜斜歪歪的休止符隔开，住进小节线划分的房子里。

    清晨的阳光把黑白色琴键镀了一层亮色的金边，少年修长的手指搭在上面，灵巧的手指一活动，随之响起一段旋律，生涩，卡顿，但无端地让人觉得很和谐。旋律进行到最后，少年的指尖顿在空中，犹豫了一下，敲下最后一个音符。

    那个音符的名字随之在他的脑海里响起，升so?不对，fa可能更合适。

    他凝滞在空中的手指缓缓又敲下一个音符，还不对。

    他在钢琴的琴键上一个一个敲，音阶铃铛似的依次响起，直到敲下一个黑键，少年的指尖倏地一顿。

    他猛地坐起身，像是一道复杂的数学题终于找到解法。他把手撑在黑色的木的盖板上，在自己打造的小小世界里埋着头，把完整的旋律敲下，目光直勾勾地看着琴键，黑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指尖微微酥麻，难以言状的愉悦从心头升起，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露出白白的牙齿，虎牙若隐若现。

    他把这音组成的旋律反复弹了几遍，下一次，安排合适的节奏，他右手也搭上琴键，摸出一串和弦。反复变化的和弦和重复的主旋律搭配在一起，色彩立刻变得丰富了起来。

    脚下的拖鞋早已无翼而飞，白色的棉袜直接踩在金黄色的踏板上，轻轻发出一声钝响。

    下一秒，乐曲流水似的倾泻而出，轻快，漂亮得像是一阵风吹过寺庙的风铃，一阵轻盈的脆响。他左手弹主旋律，右手去高音区摸和弦，他让思绪牵引着他，耳边响起的声音告诉会下一个琴键该弹什么，再下一个，仿佛和钢琴融为一体，一张乐谱在他脑海里徐徐展开。

    不知不觉间，那张空白的乐谱已经被扭扭歪歪的铅笔字填满。

    他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放进双肩背里，走出家门。

    公司的前台一直很忙碌，人声嘈杂，熙熙攘攘。

    “您好，这里是声夺唱片。”前台的行政安安用肩膀夹着手机，面前竖着一台电脑。她一边讲话，一边在电脑键盘上运指如飞地敲字，“你找赵经理是吧？您看明天下午两点可以吗？”

    她用余光瞥见一个清秀的少年，陌生面孔，背着双肩包像是个高中生。走到她面前，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安安把电话挂断，看他模样挺可爱，想逗逗他，“哎，我们这儿不开补习班。”

    少年像是把她的话当了真，一板正经地说：“我不是来上补习班，我找陈子焉。”

    安安一愣，没想到眼前这位小少年看起来温良无害，一出口便语出惊人，直呼他们Boss的大名不说，而且还要理直气壮地找要他。

    她被逗笑了，“你知道他是谁吗？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有预约吗？”

    少年摇了摇头。

    “那你大概率见不到，我可以帮你问问。”安安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陈老板，前台有个人说要见你，”安安听了一会，抬起头，把话筒捂在肩膀上，“你的名字？”

    “陈阮音。”

    “他叫陈阮音。”

    电话对面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安安的脸色一变，笑容收起，诧异地抬头。“好的，我知道了。”

    安安挂了电话，冲他扬了扬头，“小孩，你进去吧，他让你直接去办公室找他。”

    “好的。”

    *

    陈子焉正往办公室方向走，秘书小虞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她架着厚厚的黑框眼镜，抱着个手机，追着听皇上圣旨。

    “给丹尼尔打电话，说下午的会推迟到六点。”

    “好的。那个，郎总给你发消息说.......”

    陈子焉倏地一顿，“哪个郎总？郎晟？”

    小虞点点头，“是的。”

    陈子焉转过身，边走边说，“没想到他这么难缠，别搭理他，他要再烦你就说我要结婚了。”

    小虞手一抖，差点把手机甩出去，“啊？陈老板你要结婚了？”

    陈子焉一扭头，淡淡道：“我结什么婚。”

    他走到办公室附近，隔着玻璃，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懒洋洋地坐在办公桌对面的皮座椅上，没长骨头似的，翘着腿，手里拿着个东西把玩。

    陈子焉眼神不好，但看轮廓好像是自己放办公室的小熊摆件。

    陈子焉：“......”

    谁这么自来熟？

    他眼皮一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小虞是个殷勤的孩子，有时候殷勤过了头，比如现在。

    还没等陈子焉开口说话，他就冲到前面，帮老板把门打开。里面翘着腿坐着的人动了动，旋即转过身来。

    陈子焉毫无防备地撞上了一双盛满笑意的眼睛，心里隐隐的担忧成了真，出口成章的嘴打了结，脑子里比擦过的黑板还干净，愕然地原地站着。

    可惜郎晟丝毫没有感受到陈子焉此刻的窘迫，反而觉得他呆愣在原地的样子可爱得不行，乌黑的头发上竖着几根乱毛，碎发下的的脸蛋依然是唇红齿白。

    于是他溜达到陈子焉身边，故意俯下身，贴在他耳边说：“陈老板好难约。”

    陈子焉脑子里缓缓升起一个苍凉念头：“现在逃还来得及吗？”

    三天前。

    冬日暖阳下，咖啡馆里客人很少，把街道的喧嚣隔得很远。这家咖啡店装修成了江南的风格，粉墙黛瓦。门口竖着一棵树，脱光了叶子，树枝上面站着一排憨态可掬的麻雀，飞掠而去的时候，影子在白色墙壁上一闪而过。

    郎晟坐在咖啡店靠玻璃窗的位置，和煦的阳光打在他乌黑的头发上，和他的侧脸擦身而过，洒在黑呢大衣上。

    门上挂着的铃铛发出叮的脆响，走进来一个清秀的男人，把普通的棉裤和白鞋穿出了长身玉立的感觉。他背着光，头顶的发丝浮动着细碎的光线，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他目光和在角落坐着的郎晟对上，眼角弯成两对月牙，笑道：“哈喽，你怎么穿这么正式？”

    郎晟穿得非常整齐，西装三件套，崭新的黑皮鞋。心说：“还不是为了见你。”但嘴上还是做好小辈的样子，他摸摸鼻子，好像有点腼腆，笑道：“头一次签大合同，陈老板见笑了。”

    陈子焉接话道：“没有没有，老跟着那些秃顶老头子们在会议室，难免觉得沉闷乏味，你们年轻人不一样，我头一次在咖啡馆里看合同，还觉得挺新鲜的。”

    陈子焉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小小的餐桌容下两个成年人的长腿有些勉强，他翘起腿的时候，鞋子不小心蹭上了对方的小腿。“哎，不好意思。”

    郎晟被他蹭得心花怒放，狡黠一笑，“抱怨”道：“嘶，新买的裤子，为了见你。”

    陈子焉也笑：“我这么大牌呢？”他俩人都是自来熟，擅长套近乎。“我最近刚买条新裤子，什么时候送你，就当赔你了，特适合你们这种腿长的。”

    “好，我拿来放在保险柜里收藏。”

    陈子焉知道对方在扯淡，但还是被哄得眉开眼笑。他把外套脱下挂在椅背上，接过对方递来的合同开始看。

    郎晟很“哥俩好”地把手臂搭载自己椅背上，看上去很像自己坐在对方怀里，温热的体源源不断地传过来，陈子焉心说现在的年轻人还挺热情，也没拒绝，专心致志地看手里的合同。

    趁着陈子焉低头看合同的功夫，郎晟趁机把环在怀里的人欣赏了个遍。

    自己在会议室里琢磨半天对方的味道，此刻揭了秘，他身上既不是栀子花香也不是雏菊香，而是木香，非常淡，隐隐约约混杂着烟草味。

    卡其色的毛衣领口开得有点大，胸口的皮肤露出一大片，锁骨完整地露出来，锁骨和脖颈之间的凹陷处有一颗小小的痣。

    自己要比对方高一些，正好可以看到对方垂下的眼睫，细而长。对方看得认真，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视线，手里攥着根签字笔，垂着眼的样子好像是一个乖学生在做卷子。

    郎晟没忍住问：“陈老板做学生的时候是不是学霸？”

    陈子焉眼皮都没抬，漫不经心地回复：“还行吧。”他笔杆晃了晃，突然回头，眉眼一弯，“就是偶尔考第一。”

    郎晟觉得心门都被这一笑撞开了，他愣了愣，好一会儿才把打成死结的舌头捋顺，“生意人的智商高，考试一般不会太差。”

    陈子焉在“商业互吹”上经验丰富，随口接道：“就欣赏你这样长得帅还会说话的。”

    他阅读速度极快，一目十行地看过密密麻麻地文字，没有发现问题后，在最下方空白处，抬笔签上自己的名字。

    字迹清癯秀丽，拿出去能当字帖。

    然后他拿起第二份合同，刚一落笔，耳边响起一个声音，磁性的声线里含着笑意，温热潮湿的气息扑打在耳廓上。“没你帅。”

    陈子焉手一抖，“焉”字最后一点不小心飞出边框。

    他是对人情世故何等敏感的人，能从细小的话语中一眼参透不同人之间的关系，以至于他一耳朵听出对方的图谋不轨。他摹地回头，皱眉打量身后的这位胆大包天的人类，这才发现自己还坐人家怀里。他还以为是年轻人特有的热情，合着是想趁机占他便宜。一句“滚”刚想脱口而出，但一想到自己拿了人家七位数的资金，拿人手软，于是险伶伶地把这句粗口收回嘴里。

    于是只好拿出自己装糊涂大法，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小年轻就是热情。”拐弯抹角地表示自己的拒绝，希望对方识趣一点赶紧把手拿开滚蛋。

    但郎晟是何等人物，字典里就找不见“识趣”二字，在蹬鼻子上脸方面天赋异禀。他假装没听懂，“天真无邪”地伸出手，想要拿回自己的笔，“不小心”蹭上了对方握笔的手指，笑道：“陈老板，笔能还我了吗？”

    陈子焉触电似的把自己的手拿开。

    身边的人对他都是恭恭敬敬，低眉顺目，导致他没对付过这么不要脸的大流氓，处理这种局面缺乏经验。更何况眼前的臭流氓还是自己的客户，打不得骂不得，局面可谓是难上加难。

    刚刚应激反应太明显，陈子焉略觉有失风度，假装淡定地端起桌上的咖啡抿了一口，心说七位数就七位数，不差这点钱。下一秒语气已经淬上了冷淡，“笔还你，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不等对方回复便起身离去。

    郎晟毫不在意，拿起他喝剩下的咖啡，在杯口水渍的地方，伸出舌头舔了舔，笑眯眯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心想：“合作愉快，陈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