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天很暗,但维尔特的鲜血依然刺痛了伏辛的双眼。
脚下的路渐渐消失,伏辛已经跑进了山谷深处。他的喉咙很痛,嘴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他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呼吸和心跳伴随着阵阵轰鸣,眼前一幕幕都是爷爷鲜血喷涌的瞬间。
伏辛感觉自己的双腿还在机械的摆动,但意识轻飘飘的,好像飘到了空中无声俯视这一切,俯视他狼狈奔逃的身影,俯视被绝望笼罩的戈明顿;又好像只是找不到实际的着陆点,虚无目的地飘着。
伏辛好恨啊,恨基斯利安的所做所为,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但他不能停下来,身后的追杀声忽近忽远却始终没有消失。基斯利安的声音已经刻入了他灵魂深处,每一声都能引起他生理性的颤栗。
跑去哪儿呢?怎么离开这里呢?
山谷到处都是火光,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深渊,他哪里也去不了。
“烧了这里!全部烧光!”
“烧!烧!烧!哈哈哈哈哈哈哈!”
身后传来基斯利安的声音,他说的什么?
烧光?烧了这里...
疲于奔命的伏辛在脑海中重复了几遍才终于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他们要烧光戈明顿!
他哪里都去不了。
这句话突然出现在伏辛的脑海中,伴随着剧烈的疼痛,他摔在地上清晰的意识到这一点:他哪里都去不了。
数不清的脚步声和叫喊声越来越近,基斯利安的声音格外刺耳:“这小畜生这么能跑,去!把他带过来,老子打断他的腿看他怎么跑。”
我要死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基斯利安杀了那么多人如此心安理得?
怎么办呢,我哪儿都去不了...戈明顿的一切都没了。
伏辛的喉咙间发出小小的呜咽与低吼。
不行,我得活下去。
我要...杀了他...
但是,身体好沉啊,怎么动不了了。
伏辛努力地撑起身体,看向前方。
前面的树怎么还是那么远,他已经跑了太久,早感知不到双腿,没意识到自己一次次挣扎起身又一次次倒下。
突如其来的窒息感将伏辛所有的思绪打断,他飘着的意识猛然摔在地上,被拖着向后而去。
基斯利安看着被绳索锁住脖子拖到他脚边的伏辛,下午光鲜亮丽的小美人此刻浑身尘土狼狈的躺在地上,那张昳丽的脸庞沾满了黑色的烟灰,但那双眼睛盛满怒火与憎恨,仿佛夜晚最明亮的红宝石,恶狠狠的盯着他。
等着他放松警惕的时候将他吞吃入腹。
但基斯利安看着那双眼睛,杀死曾经的传奇船长的快感依然存在,被这双漂亮的眼睛瞪着时更盛,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燥热。
他想要摧毁的欲望更加强烈,拉动锁住伏辛脖颈的绳子将他提起:“传奇的船长又能怎么样,照样死在我的刀下,你知道吗?维尔特和他的朋友安吉斯,两个最伟大的船长,全部!死在我的刀下!”
轻蔑得意的话语响在耳边,伏辛还没仔细感受的悲伤全部被恨意填满。
他憎恨眼前这个男人,憎恨他毁了戈明顿,憎恨他夺去他的爷爷,憎恨他对爷爷的轻视和嘲弄。
他抬头静静的盯着沉浸在杀戮快感的男人,看着他充满贪婪的灰褐色眼睛,因得意而充血涨红的脸,上扬的眉毛,杂乱的胡子以及胡子下因大笑而扭曲的丑陋疤痕,每一个细节,一点一点将这张脸刻在心里,任由滔天的怒火焚烧殆尽。
“你知道你爷爷是海盗中最伟大的船长吗?不过生前再厉害又能怎么样,死的时候还不是像一条鱼那样任人宰割!只能在我手中哀号求饶。”
“哈哈哈哈哈哈哈!”
“船长说的对哈哈哈哈,最伟大的船长最后不过是一条可怜的虫子被我们船长轻易碾死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不是的!
爷爷死的时候都挺着脊梁,他从来不曾求饶过!
他都看见了!
爷爷说过,他的命运来了,他只是到达了他的终点。
基斯利安这个、搬弄是非的小人!
心中的怒火就要吞噬伏辛的理智,却忽然看到了基斯利安的眼睛,他的眼神深处带着深深的异样满足和快意。
“贬低别人会让你获得优越感是吗?”
基斯利安一愣。
“爷爷之前一定看不起你吧,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如果早出生一些,最伟大的船长一定是你。爷爷一定向你口中的安吉斯提过要注意你对吧,你心里充满了怨恨和不服,你不会以为爷爷是故意针对你、打压你吧?
不,因为你就是一个卑鄙的小人,爷爷觉得你德不配位,你不配被别人信任,你不配为一个船长。如果你成为了船长,拥有了权利,你一定会带着船员们走向毁灭的。就像如今的戈明顿,就像你注定的未来!”
山谷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树木被燃烧时的“噼啪”声此起彼伏。闹哄哄的海盗们此刻噤若寒蝉,神色各异看向基斯利安。
伏辛看着基斯利安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对上那双阴沉的眼睛也不觉得可怕了,他只觉得可笑和畅快,为基斯利安难看的脸色,为基斯利安走在注定毁灭的路上。
伏辛从地上坐起来,轻挑眉毛,嘴角勾起,眼里是满满的讽刺。
“哈!看来我说对了。”
“啪——”
剧烈的疼痛从脸上传来,伏辛倒在地上,舔了舔被牙齿划伤的嘴角,铁锈味浸染舌尖。下一秒,脖颈的绳索一紧,基斯利安再次将他拽起。
“小美人,维尔特一定没教过你,落到别人手上时,伶牙俐齿是没有好下场的。”
“你这张嘴,伺候人时是不是也能这么厉害?”
伏辛轻蔑的话语直直刺破基斯利安虚伪的伪装,揭露他掩盖的所有不堪。
他想到自己的父亲,一个贵族领主的马奴。
因为贵族的小儿子骑术不精还弄疼了马匹,导致他身下的马受惊将他摔下了马。
于是他可怜的父亲遭了殃,父亲照顾的马匹被处死送去了厨房,成为贵族桌上的佳肴。
基斯利安跪在贵族脚下为父亲求情,他卑微哀求的话语和磕出血的额头只是换来贵族的嘲弄,在贵族鄙夷不屑的目光中,他看着父亲被下令打断了两根肋骨,被抽的浑身是血扔到了马厩。
基斯利安用尽了一切办法,也只是让这个操劳了一辈子的男人苟延残喘了一周,最终死在他生活了一辈子的破茅屋里。
“不过是一个肮脏的蛆虫,死就死了。”贵族嘲弄的话语犹在耳边。
而作为一个卑贱的马奴的孩子,基斯利安本应该在父亲死后继承父亲的工作,伺候好贵族的马匹,不光要偿还因父亲生病而耽误的工作造成的损失,还要自己承担照顾马匹的一应开销,过着每天屈躬卑膝还要缴纳一定的赋税,贵族的狗都能咬他玩乐的生活。再祈祷自己不会在哪一天被拉到战场上或成为贵族发泄的工具。
因为他和父亲是贵族的财产。
于是基斯利安在一天夜晚杀了所有的马匹后,闯入当初抽打父亲的小管事的屋内将其杀害并翻走管事所有钱财逃走。
在逃了几周后,基斯利安因为海妖宝藏的传说登上了来码头招船员的克拉肯号。
从此,再没有人知道他曾是一个卑贱的马奴。
他开始汲汲营营,从一个甲板下的底层船员,终于被安吉斯看到提拔为二副。
然而他不满足。曾经被压迫、被奴役的卑贱马奴身份让他耻恨,风光无限受人尊敬的克拉肯号船长让他向往,他变得自卑又自负。权利吸引着他,他的心里充满对安吉斯的嫉妒,偶然听到维尔特和安吉斯的谈话,彻底点燃了他的疯狂。
如果不是命运的不公,让他成为一个卑贱的马奴。如果他是一个贵族,如果他也像安吉斯和维尔特那样有一条船,他一定也是一个一呼百应的人物!而不是被人看不起,被人轻视!
不是维尔特口中“他不可信,要小心”,也不是安吉斯随口一句“只是一个二副,翻不起风浪”。
翻不起风浪?那就让安吉斯看看,他能掀起多大的浪。
至此,他夺取克拉肯号的阴谋开始了。
而现在,他这个翻不起风浪的人,将两个伟大的船长都斩于刀下,以此告诉世人他基斯利安的不凡。维尔特的孙子看他的眼神却如此轻蔑不屑,像是在看一个小人得志的蝼蚁,仿佛和维尔特死前的眼神重叠,恍然让他以为他还是那个任人践踏的马奴。
海上的浪涛越来越猛烈,伴随着阵阵雷鸣,像是无数的凶兽在吼叫,在黑色天空下让人压抑地喘不上气来。船上传来暴风雨将至的消息,基斯利安的大副不得不顶着压力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杰罗格:“船长,天气不太对,戈明顿附近的风浪太大了,暴风雨要来了。”
“先把船搁浅,全部上岸,等暴风雨过去再走。”
“情况不对船长,摩妮传来消息说岛在下沉!海水疯狂上涌,得赶紧上船!”
传话的水手刚来到就听到基斯利安的话,顾不得他要吃人的眼神连忙将女巫的话说出。
海盗们瞬间爆发出恐慌的嘈杂,不少人都想到维尔特死前的话,难道基斯利安真的得罪了海洋?这是大海对他们惩罚?
基斯利安当然也想到了,听着周围的议论,不用想都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这无疑让基斯利安怒火中烧。不过当务之急...
“走,上船!至于你...”基斯利安咬牙切齿的对伏辛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
那笑看得伏辛心里直冒火,直接抓了一手尘土挥向基斯利安的脸:“别恶心我,丑死了。”
“艹,该死的。”被迷了眼睛的基斯利安发出咒骂,杰罗格急忙上前解开水袋给他冲洗。
让基斯利安难受的确让伏辛感到一阵畅快,但精疲力尽的他此刻也只是色厉内荏的纸老虎,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心慌。
很快,不好的预感验证。
终于将尘土冲洗干净的基斯利安双眼被刺激的通红,如恶鬼一般盯着伏辛,他从大副杰罗格手中拿过掉落的绳索豁然收紧,猛烈的窒息感再次袭来。
伏辛被脖子间的绳索拖着,荡起的灰烬呛得伏辛想要咳嗽,却又被窒息感压下。他只能伸手扒着绳索,使劲拽出一些缝隙,减轻绳索对脖子的压迫。
一路上,伏辛不停尝试着站起来,但绷紧的绳子拉扯着他无法站起,好不容易快站起来,脖颈处的绳子就会传来骤然向前的力使他摔向地面。
伏辛知道,基斯利安一定在欣赏他狼狈的样子。
但这些已经不能让伏辛的内心产生一点波澜了,沿途都是邻友的尸体,被砍头的,被腰斩的,被斩断四肢的,被开膛破肚的,被吊着取乐的,被海盗强/暴的......
风光秀丽的戈明顿被基斯利安变成地狱。
无涯的怒火和恨意深埋在他的心底形成足以倾覆大海的深海巨兽,只要他活着一天,那恨意就会疯狂生长,直到基斯利安迎来他注定毁灭的结局,那潜伏已久的怪物就会倾巢而出,亲自送基斯利安进入地狱。
?
等到了克拉肯号上时,所有人已经全身湿透了。海水倒灌入岛,最后十几米众人只能游向克拉肯号。
至于伏辛,基斯利安肯定不会多照顾他,只要人没死就行。也幸好伏辛从小生活在海边水性很好,但也没好到在水下被拖着一口水没呛,他甚至觉得绳索给予他的窒息感在水里都减轻了。
不对劲的事情又增加了,这个反应根本不是正常人。
想到爷爷的话,伏辛有一点猜测,但还需要更多的线索。
不过基斯利安至少还是个小人,他怎么都不像个正常人了。。。
伏辛神色晦涩的看了一眼基斯利安,享受着水手擦干服务的基斯利安被看到莫名其妙:“你看什么?”
“看你至少还是一个小人。”
基斯利安:“......”,这比你不是人骂的还脏。
基斯利安:“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是忍不住了,把他的腿给我打断!”
几个水手牢牢将伏辛摁住,在收帆的号子中一声痛呼很快变成压抑的闷哼。
伏辛因疼痛冒出的冷汗和泪水很快被雨水冲刷掉,戈明顿的下沉造成海水倒灌,形成巨大的漩涡,基斯利安现在没时间处理伏辛,他得尽快让克拉肯号远离漩涡。
疼痛加上暴雨,伏辛只能看到橘红的光在漩涡中间跳动,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过了好久,他才反应过来,戈明顿带着火光消失了。
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家,家里还有他的爷爷,还有熟悉与不熟悉的邻居,嘲笑过与帮助过他的人。
虽然不太富裕,但捕获的鱼和山谷里的小兽足够大家饱腹,大家都那么满足、那么努力的生活,爷爷院子里他叫不出名字的树和丑丑的鬼脸花,还有弗莱,那个瘦弱的少年,和他的娇气一样,弗莱的瘦弱矮小也被别的孩子嘲笑过,但弗莱总是不在意的笑笑,然后安慰伏辛。
他的朋友啊。
所有人的笑颜在伏辛的脑海中是那么的清晰,他没想到他能记得那么清楚,一张张一面面,如今都躺在令他们安心的戈明顿,化作乌有。
他们知道戈明顿没有了吗?他们会伤心吗?他们在海里哭泣时,能分清海水和泪水吗?
伏辛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分不清模糊视线的是雨水,还是他的泪水。
他以前总想着离开那座岛,却没想到离开的代价那么大。
爷爷呢?他见到他的爱人了吗?
他呢?他能去哪儿呢?
他想到爷爷说去大海。
可是爷爷,我要去哪啊,戈明顿才是我的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