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我不确定她是何方神圣,不过那人身着华丽杜丹衣裳,步态翩翩,从容绝非侍从,或许是大郡主,二郡主,亦或是......

    我跟着众人念完了拜见词,半晌回不过神。

    我娘慌张地扯扯我的衣摆,示意我坐下。

    我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在众人的注视下我腿一软,跪坐下身。

    那人径直坐在了阶下第一排,我能确定那就是斗篷人。颈间的褐色小痔位于扶突穴,红唇,高鼻梁。

    那日不见眉眼,今日一见眉眼更是让人生寒,不过绝非那种侵略性的,而是那种淡淡的,不谙世事的,还有些孤僻的。

    这种才最让人害怕,因为永远猜不透她的下一步会做什么骇人的举动。

    我本想问问我娘那人到底是谁,不过大殿过于安静,我实在不好做这活泼的虱子,只好在举杯饮茶间不经意地瞟眼注视那人。

    我饮一口酒便借机瞧她一眼,酒杯见底我仍乐此不疲地重复上述举动。

    我瞧她倒了杯酒,随后一口饮尽杯中物,忽然抬眼朝我勾唇一笑,含笑盯着我意有所指地把酒杯口对着桌上倒了倒。

    警示的,疯狂的,杀戮的眼神在我脑海中不断盘旋。

    我心一惊,脑中警铃大作,立马回神倒了酒,抖着手一饮而尽。

    实话实说,我想跑,我紧张得外口发紧,我觉得我要死了。

    不是被吓死,是被杀死。

    这样认为的原因不是因为预感,而是因为——

    “儿臣许荆鄀贺祖母寿辰。儿臣特寻深山百岁仙人为祖母制万寿图一幅,愿祖母福泽绵绵,福寿康宁,长乐永康。”

    清脆含笑的声音在大殿回响,每分回响弹过金壁都敲在我身上,残忍地将我凌迟一次。

    我忽然庆幸那四块金砖砸了我的身上,而非她身上,否则我尸骨已寒。

    我装作毫不在意,矜持地挑着面前的肉,维持我程家大小姐娇弱的模样,直至我娘的寿礼出现。

    七八十名宫人挑着精致的箱子整齐从宫门外进,同等大小的箱子占满了整个宫殿大厅。

    “小人程朗栀乃一介布衣,无能送太后精贵寿礼,唯有些碎银两望太后笑纳。愿太后寿元无量,福寿绵长。”

    语毕,母亲朝众宫人挥手,宫人领意后整齐抬开箱顶,箱内码放规整的金砖让在场众人瞋目结舌,窃窃私语声刹那而起,如麻雀私语。

    太后似乎很满意,褶子笑得一同挤到了眼尾:“程卿费心了。”

    “谢太后喜爱。”

    母亲一招手,宫人合上盖子,颤着腿又整齐地将众箱子抬了出去。

    “程卿,听闻今日令爱也随你一同来了。”

    “可否让本后瞧上一眼?”

    众人跟着我母亲的视线一同瞧了过来,我抿唇优雅一笑,起身,端庄行至我母亲身侧,跪首伏地道:“小人程秋月拜见太后。愿太后......”

    我顿住了。

    寿礼贺词像奔腾的瀑布水从我脑子里面溜过,我怎么也抓不住。

    “太后......”

    千钧一发、后背流汗之际,我轻轻吞了口唾沫,只能说出一直飘在我脑子里的那句话:“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必紧张,抬眼让本后瞧瞧。”

    我撑起身子缓缓抬脸,太后满意地点头:“是个美人胚子。”

    我本该高兴,只是这下一句......

    “和鄀儿还有几分相似处。”

    像你个头啊,我比她好看。得多多多。

    我忙低头伏首,假意慌张道:“小人不敢高攀比拟四郡主殿下。”

    “不必挂在心上,本后也只是随口一说。”头顶的声音传来,“下去吧。”

    一顿盘问,我衣服里子已经湿透,特别是听到许荆鄀三个字后我更是全身发毛、发紧。

    偶感有眼神在我身上,我循着那眼神抬眼瞧去,发现许荆鄀正饶有趣味地看着我。

    我只好夹紧翘臀,朝她客气一笑。

    歌舞升平,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晚宴结束,暮色已至。

    宫内无所察觉,等出了宫门,周围的权臣尽数围拢了过来。

    “令爱可曾婚配?吾有一独子待嫁房中。”

    “老妹,后日有一诗词歌会,可否有空一聚?”

    ......

    一顿寒暄,我与母亲上车辇已是子时。

    等到车辇行进,母亲还是紧闭薄唇,一言不发,深沉地盯着我。

    我愈发毛骨悚然,出言问道:“母亲,孩儿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

    “月儿,你今夜......”

    我以为母亲还在为我胸无点墨之事生气,吓得我忙低头作势委屈。

    “你今日表现太过完美!”母亲一拍大腿,喜气道。

    我不解地抬眼望向她。

    “母亲就说你肯定不是外界所传的那样顽劣莽撞。”我娘自上到下打量我一遍,随后满意地点点头,“今夜之事可否是在月儿的算计中?”

    我眼角抽了抽:“母亲何出此言?”

    “平日你专门与四郡主争锋相对,今夜在宴,你又故作胆怯懦弱,在太后面前表现胸无墨水,专门让群臣见笑,实则是避开锋芒,让我程家免当出头鸟,让皇家对我程家放松警惕。”

    “对!孩儿就是这样想的!”我盯着母亲的眼睛,郑重地点点下巴。

    邪风入窗,舆内暗黄的灯火摇曳了一瞬,母亲倾身用气声同我说话:“月儿,你同娘说实话,你是否早知那长公主要反了?”

    我迷茫地眨眨眼睛,抿抿唇,讨要说法般地望向她,争辩道:“不是您乱说的吗?”怎么把帽子扣我头上了!?

    “非也,上次是母亲说漏了嘴找的补,实则那长公主......”母亲意味深长地把钩子递给我,拖长了余音。

    宴会上长公主阵仗虽大,但对陛下恭敬至极,安静坐于席间一言不发,实在不像要反之人,我自然不信:“您又是乱说的?”

    “月儿,你就是如此想母亲?”

    “啊对——”

    “对不起啊母亲,只是我看长公主实在无要反迹象,与您无关。”

    母亲拂袖,朝我咧嘴一笑:“其实娘也没看出来长公主要反迹象。”

    “只是听来京货队说,那漠黎国要发战了。”

    “发战?”我捂嘴大惊。

    母亲继续说:“漠黎国乃一邦小国,实在无力对我熙朝开战,定是受人挑唆。”

    我追问:“母亲觉得是受长公主挑唆?”

    “不是娘觉得,是坊间流传。”

    “其实不无道理,长公主才能确实高于陛下,只不过碍于这长幼顺序......”

    “总之,不管流言真假,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陛下对其信任坍塌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我程家还是得早日远离那长公主才好,特别是那四郡主。”

    我听之大喜,欣快之情溢于言表:“所以......”

    “所以您也是站在陛下一边?”

    “那是自然。否则娘今日为何送万金?那是给陛下充盈国库啊!”母亲痛心疾首地道。

    如此......

    我怕她许荆鄀作甚!

    想到长公主事败后,我将那许荆鄀像逮蚂蚱一样串在竹签上烤,那许荆鄀可怜巴巴地叫我放过她,我突然噗嗤笑出声来。

    “月儿,此事。”

    我截住话尾,故作深沉地拍拍她的手:“母亲,无需多言,懂的。”我顿一下,补上后两个字,“都懂。”

    母亲忧心道:“虽是如此,那许荆鄀你还是得远离些。”

    “为何?”

    “大郡主许荆枋习武寸步不离长公主,此人翻不起波浪,二郡主许荆悸为太女伴读,已是被陛下控制,三郡主从未涉朝,听闻在深山久居不出,唯有这四郡主......”母亲眼中火光闪烁。

    “听闻这四郡主外表虽与世无争,但背地里行事阴险狠辣,冷血至极,心思飘忽,喜怒无常,擅长挑唆逼迫,是个十足的阴谋家。”

    娘道得再加一条:乱离许荆鄀。

    远离了许荆鄀虽是少了些较劲的恶乐趣,但胜在平安。

    人生需要挑战,太顺风顺水的日子总叫人觉得平庸,听闻过两日皇家狩猎,我便去求了母亲让她带我一同前往。

    她拒了我,说,狩猎过于危险,深山密林,悬崖陡壁,以你这马术,稍不注意便危及生命。

    纵是你祖母来了都救不了你。

    言尽于此,我只好乖乖——

    乖乖避过她,钻了狩猎场的狗洞偷偷溜进去。

    安彩自荐说她识路,我便又信了她一回。

    还好她不负所托,带我找着了路,不然等回府我真得砸死她。

    我俩窝在山尖的草笼比谁数的兔子多。

    烈阳高照,林子里却凉快至极,就是蚊蝇在眼前飞得非常烦人,但安彩贴心地带上了几袋防虫香囊,让我俩免受叮咬之苦。

    我指指脚下一处草丛,朝安彩得意地挑挑眉:“第二十三只。”

    安彩并不真心地鼓鼓掌奉承我:“小姐,您也太厉害了。”

    “那是自然。”我收下她崇拜的眼神。

    地面隐隐发颤,蹄声渐近,我与安彩熟稔地往深处埋了些,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来者身着青色腾纹猎服,骑一矮小纯色突厥马从远处疾驰而来,速度之快,惊得禽物四处逃窜,架势不似打猎。

    等人逐渐逼近后,我才看到了那张五官分明的脸。

    “你别说,这许荆鄀骑马还挺帅。”我对安彩感叹道。

    真心的。

    骑马姿势干练,头顶高马尾随着马蹄频率肆意摇晃,此人这时看起来倒英姿煞爽。

    她在悬崖边倏然停下,四处张望一圈后利落下马,往地上放置了个什么东西,随后抓了把碎草严实盖住,最后再环顾了四周,骑马飞驰而去。

    “她放了个什么东西?”我问安彩。

    安彩拍了一把腿上的蚊子,随口答:“许是狩猎的诱饵。”

    在狩猎结束前,我俩偷摸又钻出了狗洞,赶在娘亲回府之前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沐浴安寝。

    如此绝妙!

    第二日早膳,我娘亲同祖母谈论震惊全朝的大事。

    说,正二品尚书令之女昨日狩猎死了。

    “死了?”我重复一遍。

    母亲惋惜道:“在悬崖边上踩着了捕兽夹,摔下去死了,昨日找到尸骨时已是面目全非。”

    “今年该是入朝为官之时,没曾想发生此等荒唐事!”

    悬崖边......许荆鄀......鬼鬼祟祟。

    我心尖隐隐发紧,脱口而出:“我昨日瞧见许......”意识到二人眼神一同投来,我自觉情况不对,忙吃了口汤,改了话术。

    “我昨日许是睡得太沉,竟没听闻如此大事!”

    不过我还是试探地问了一句:“会不会是长公主府?”

    母亲听闻我的想法后一口否定:“非也,尚书令与长公主府乃是至交,尚书令的母亲当年乃是长公主老师。”

    “那许荆鄀?”我酷爱用最坏的心思揣测他人,特别是对许荆鄀。

    母亲继而摇摇头:“许荆鄀与那尚书令的女儿乃是自幼玩伴,从未听说两人生了隔阂。”她吃一口茶再感叹一句,“倒霉那猎场官得了个清场不当的罪名,被抄了家。”

    我听着祖母和母亲的感叹,心不在焉地用完了早膳。

    反复思忖昨日情节,我敢肯定昨日许荆鄀在悬崖边放的定是夹子,但我不敢说。

    母亲若是知晓我顽劣偷跑,定会断我金子来源,而我没了金子,就是鱼没了水。

    会死的!

    早膳后,我随母亲一同前去尚书令家吊唁。

    尚书令家已是白布漫天,哭丧一片,阵仗之大,我跟至母亲身后木楞行礼。

    忽然一丧服人朝我迎面走来,在擦肩的霎那用低笑的耳语对我道:

    “你以为我没看见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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