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文远转头时看见她手在发抖,杯子里的水都晃得快要溢出来,赶忙去关了半扇窗,“快坐下,怎么一直站在风口。”
说完还顺势扔了条毯子给她,“估计你都不记得了,你小时候还跟着我去过两次。”
“我记得的....我记得的。”宋存喃喃道,手指在杯壁上压出指纹,像无人过问的年轮。
“可是舅舅,您这么肯定吗?”
“当然。”章文远自信一笑,“你舅舅我去过不下一百次,你忘了,那次要不是我熟悉地形,及时给你解毒,你爸估计已经把我抓了。”
说完还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宋存的脑子却在这一指间彻底炸了,她也不是没往这方面想过,只是觉得不会那样巧合。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这张照片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那....那地方后来好像没了?”她结结巴巴的,也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怎么,你还怀念呢?”章文远以为她触景生情。“那地方早都被推平了,盖成商业大厦了,你咋不让你爸拦着。”
宋存连勉强都笑不出来了,“真的....那么危险吗?舅舅。”
她眼里有凄楚的求救信号,章文远看不明白了,“是啊,以前管得不严格,谁都能进,我有一个师弟,进去考察,出来以后就剩下半条命。”
“半....半条命,是什么意思啊?”
章文远平静道:“脑子被蛇毒入侵,解毒不及时,影响了中枢系统,腿截肢了一条,索性自身意志力还可以,现在勉强能自理吧。”
天边一声闷雷奏响,她感觉自己的灵魂被震出了躯体。
顾不得舅舅的再三挽留,她冒着越下越大的雨,驱车离开了。
闷得喘不过气来时,才发现车里忘了开空调,她摇下车窗,立刻被淋湿了半个身子。又阴又冷,甚至有点疼。
雨刮器的摇摆频率,从疏到密,应和上她的呼吸。
她不知道要把车开去哪里,她随便找了个没人的路边停下,任由风吹雨打。
路边堆叠的稻草堆噼里啪啦作响,脑袋重重磕在方向盘上,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能清晰看到他小腿没入丛林的那个瞬间。
那是十年前,她对言列最后的记忆。
她是眼睁睁看着他消失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雨冲洗完罪恶,地面只剩下洁净的水痕,雨后的凉气袭来,她稍微拾起了一点点勇气。
“宋存?”言列的嗓音,像被雨水洗过一样干净。
“嗯。”她的却很干涩。
忍着吞沙的颗粒感,她切入主题,“抱歉啊,我临时有事,来不了了。”
“哦。”他语气里有难以掩藏的失落,很快又掩藏起,“没关系,等你有空我们再一起吃饭。”
“言列啊。”她无力地往后一靠,“对不起,我最近....可能很难有空。”
“出什么事了吗?”他关心道。
“就是....工作有点忙。”她掩住自己的唇,还是有靡靡之音传出,“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没事....没事的。”言列反而慌了,扯了扯领带,他怎么觉得她好像在哭,“不要伤心,算不上什么大事。”
真的吗?算不上什么大事....
她移开听筒,呼出绵长的一团白雾,眼泪随即涌出。怕他听见声音,她没动手去擦。
“嗯,那我先挂了。”
“宋存?”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欢快一点,“人不能来,总要给我说句生日快乐吧。”
她垂下眼,“生日快乐。”
对面的人咧开了嘴,直面自己的愉悦,“谢谢,那你先忙。”
“啪嗒”一声,视野里亮如白昼,她把手机扔在沙发上,人也扔了上去。说崩溃为时过晚,该崩溃的早就崩溃过了,轮不到她在这里惺惺作态。
她现在要决定的,是不是要直面惨淡的过去。
眼睛对着天花板太久,有些炫光,坐起来时,险些又跌倒下去。
那不是中暑,那大概是他的PTSD。
那个作家也不是空穴来风,是在伸张正义。
他妈妈说她没有资格,是真的没有,一点也没冤枉她。
还有他的眼神,他的小心翼翼,他的心口不一。
.....
赘冗的叹息被风雨淹没,然而,风雨还在继续。
她不知道是自己太天真,还是言列太天真,他居然想用“卡门”的世界瞒着她。可是怎么可能呢,除非他们各奔东西。
真是....辛苦了啊。
把电话打给了表哥,无论如何,她都应该知道真相了。
她知道只要她一查,爸爸就会立刻知道。不过无所谓了,她也有可能会直接去找他的。
表哥很快就为她找到了当年参与过的人,她提出和对方面谈。
“抱歉,冒昧来拜访您。”对面坐着当年那片的值班民警之一。
“客气了,上头打过招呼,就是我知道的也不多,怕帮不上您的忙。”
“哪里,记得什么说就好了。”
“其实我那天没有接到报警电话,是副所长直接来敲的门,说是有个重要的人失踪了,让我们配合交警封路.....”
“其实当我们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被特警接管了,我们也只能提供些情报,听从上面的安排。”
时间过了太久,那人一直挠着头吃力地回忆,“我只听说出来的时候盖着白布,是不是救活了还真不知道,所里不让乱传。那么大阵势,大家肯定心里也有数。”
......
听完这个角度,她又去见了当晚负责抢救的护士。找医生太敏感了,护士最好。
“是,身上太多伤了,院长亲自主的刀,还从隔壁医院紧急调来了医生配合。光是止血就花了不少时间,身上是数不清的伤口,大大小小的,不知道被什么咬的,只好全部都清创消毒,都等不到麻药生效。”
“还好人已经昏迷了,感觉不到痛,否则疼也得疼死。”护士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触目惊心,视觉冲击太强。
她记得院长都满头大汗,让他们务必要仔细检查,不要人活过来了,落下个终身残疾。
听到残疾两个字,宋存交握的手不受控制地在桌下颤抖。
连续摸查了两三天,事情已经七七八八了,现在就缺一个一锤定音的人,言列肯定是不行,她思前想后觉得闻帛晟最有可能。
打电话去的时候,对方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答应了她见面的请求。
闻帛昇有过诸多猜测,宋存为什么会来找他。可是当对方坐在他面前时,他就明白了。因为她不能去找阿列,才来找他的。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两个人却相对静止了,只有咖啡机偶尔发出的轻微嗡嗡声,预示这个世界还在转动。
闻帛昇抱了抱手臂,镜片后的视线锐利而直接。
“这是阿列的私事,既然他不想让你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吧。”那么多人都撬不开的嘴,他要斟酌斟酌。
言家老一辈当年为了追查这件事,几乎开展了地毯式搜索,最后却没什么结果。当年爷爷还敲打过他,人救出来就好,其他的不要再跟着掺和。
如果真是宋存的话,就想得通了,宋家的权利能保住。
言家人之所以善罢甘休,是因为那个唯一的当事人,重新过上了正常的生活。至今为止,发生了什么,只有那一个人知道。
他之所以猜到是她,是因为找到言列时,他很虚弱地比了个口型,当时顾不上,再见到宋存时,猛然想了起来。
他说的是“救宋存”。
“其实我已经知道了。”宋存缓道,“那么大的事,经手的不止你们,还有很多参与者。”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知道。”闻帛昇冷笑一声。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他好像没资格替谁追责,只是觉得作为亲历者,过程太惨烈了。
宋存默然,低头不语。
“既然知道了,那就不必问了。”闻帛昇喝了口咖啡,“他不想让你知道,自然有他的道理,他都忘了,你也可以忘了。”
宋存呼吸堵在嗓子口。她好像不能忘吧,她忘不了吧。
“我忘不了,也没资格忘。”宋存喃喃道。
“那你想确认什么?”
“是不是...很严重。”
闻帛昇揉了揉太阳穴,在串联所有的情节,能给他描述现场的,恐怕也只有他了。
言家这些年一直感激他,言列也是,除了拿他当哥哥,还算半个救命恩人一样地敬重,甚至不惜想促成言列和笑笑,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抛开这些不谈,那也是他一直喜欢的弟弟,脾气性格都对他胃口,是真的希望他忘掉这一切,好好生活,不要再受到任何人的干扰。
既然已经知道了,或许他亲自来讲,能避免让他再次受到伤害。
他记得那是暑假的末期,他从沿海回来,约了他一起打球。言列从来是守信用的人,不会轻易爽约。
天气炎热,他们约的是早上七点的体育馆,可是一整个上午过去,他都没出现,电话也关机。
乌云压着天,出了体育馆,就感觉胸口发闷,于是他吩咐司机去大院里看看。去了就看见他家阿姨在着急地打电话,看见他就像是抓到个救星,让她帮忙找找言列,他昨晚一晚上没回家。
因为出门前,言列交代过次日一早约了人打球,很早,让她不用做早饭,她就没多想。中午打他电话才知道一直关机,更要紧的是,他准备好的球衣球鞋,全都放在卧室里。
闻帛昇一听就知道出事了,让她立刻给言成均打电话,打不通又给言成均的秘书打,还是打不通,最后他只好给远在欧洲的何缘打了电话。
何缘在国外,远水救不了近火,立刻给言老爷子打了电话,让他想办法找找孙子。
讽刺的是,言老爷子的电话打给了宋仁杰,对方拿到了一手信息,也有时间去处理掉一切。
最后,是通过手机定位,发现他最后的信号,是出现在淮山公园那片。
他记得那天下了大雨,闻家也把能动用的力量都动用了,足足三个小时,全面搜了山,才找到人。
那一块很多林子未开发,后面连着保护区,去的人少,应急救援都是临时征调的,消防车堵住了路口,救护车都是两辆候着,院长直接在车上等,方便第一时间解救。
言老爷子亲自在外指挥,大雨哗哗地下,周围人噤若寒蝉,支队长小声告诉他,劝劝老人家,大概率没了,就算找到,也要有心理准备。
他不信,穿上装备,跟着他们一起进去。那时候想法也简单,怕他们不好好找,他不信人就这么没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他们在两块石头的缝隙里发现了他。
言列穿着黑色的衣服,大雨涟涟,像一团淤泥摊开。走进了才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和潮湿的泥土味混在一起。
手电筒的强光照过去,后背上的衣服被撕得破烂不堪,后肩处的伤口裂开,被雨水浸泡得发白,一点生气也没有。
消防员将衣服盖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他被窒息感笼罩着,歇斯底里地叫着他的名字,想让他醒一醒。
言列手里拽着个石头,怎么也取不出来。消防员说那是他昏迷前的肌肉记忆,先不管了,人救出去再说。
他摸了摸他的手,冰冷而且僵硬,他第一次感到了死亡带来的恐惧,
言老爷子看见盖着的衣服,腿一下就软了,杵着拐杖往后退了半步,才勉强沉住气,颤抖着叫医生,言奶奶直接当场昏厥了过去。
至于是怎么抢救过来的就不清楚了,只知道在icu住了快一个月,天天病危通知书。后来慢慢恢复了小半年才出院。
然而事情远没有结束,言列患上了强烈的PTSD,自我封闭了起来,还中止了学业。言家对他的要求也简单,好好活着就行。
何姨搬回了家里,守着他寸步不离。
他经常去看他,也不知说什么好。偶尔还是会说两句话的,却和以前那个言列完全搭不上边了。
最后也不知是什么缘由,他最终还是站了起来,走出那段阴霾。在高三时,重新进入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