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列说了“好”,她脑子里却更加空白。
他肯定会说“好”的,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一定会说“好”的。为什么到这个时候,她还是想依赖他来承担后果,真是一点担当也没有。
又在家里浑浑噩噩睡了一天,从沙发上醒来时,天又快黑了。
晚餐没有吃,煮了杯咖啡,去阳台上吹风。她现在就像是玻璃瓶里的醉蟹,被五花大绑着,做无畏的挣扎。
企图通过约束来获得解脱,最后却发现低估了人性,缺乏直接体验的过程,怎会真正感受到痛。连真痛都可以被遗忘,更何况是装模作样的假痛。
阳光一点点在对面的高楼上退却,夜灯又亮起来,这里的昼夜不知疲倦。
风撩起她凌乱的头发,微弱的光照在有些苍白的脸上。
视线里停下一辆车,上面下来一个人,去对面的便利店买了瓶水,倚在后视镜旁,身影颀长清瘦。
那轮廓很干净,被月光勾勒得一尘不染。一只手无意地搭在后视镜上,另一只手握着瓶身,在不紧不慢地喝水。
只是每一次抬眸的间隙,都像在和她对视。
宋存心猛地一沉。
是他吗?
她手肘撑着栏杆,站直了身体,夜风穿进来,糊了发丝在嘴角,有一丝苦涩的味道。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是一个有韧性的人,这一刻是真觉得输给了他。
耗还是你能耗啊,言总。
那辆车停了多久,她就站了多久,就这样对峙着,直到手机屏幕亮起来。
言列:【在家没有?】
他这么问了,她才恍然回头,发现自己没开灯。
吹冷风太久,指尖不受控,连续打错字,最后撒了谎。
℃:【没有】
言列:【什么时候回家?】
℃:【不能确定。】
言列:【早点休息,晚安。】
宋存看着他回过来的消息,关掉了手机。
那晚又做了个梦,梦见他在好多地方等她,放学的梧桐路,昏暗的教室楼,人来人往的十字街口。一晚上都在互相追寻,却总是阴差阳错地见不到面。
最后也是找到天都大亮,猛然睁开了眼睛。
隔天她就回了大院,再不回去,章舒窈估计得带人来撬门了。老妈几乎天天给她打一个电话,时间不长,确认她安全就好。
她估摸着妈妈是一点不知情的,至于爸爸......
她吃完饭,和章舒窈道过别,出了家门却没离开大院,沿着湿漉漉的地面四处转转。大院里认识的人少了一半,有些是过世了,有些是搬家了,还有她这种,小时候住着,长大就离开的。
这里的味道依旧,几个寒意逼人的角落里,盛开着腊梅,最是颓丧的角落最能体现顽强。
她迈步走向废旧的石阶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爸爸!”
这一声“爸爸”叫得宋仁杰恍然。隔着这样的距离,话里夹着风,徐徐送来,有一点惊喜,也觉得惊奇。
有那么几次,她还是个只到肩头的小娃娃,背着重重的书包,他去接她,她也是这样清脆地叫他。
他关心女儿的时候太少了,以至于每次见面,都要花很长时间解除客套。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宋仁杰挥了挥手,示意秘书先走。女儿心情不好,他一眼就看出,也大概知道她为什么心情不好。
夜色清冷,宋存看着走过来的老爸,鼻腔里吸进凛冽的空气,下一秒像是酸涩得就要流鼻血。
她擤了擤鼻子。
老爸的轮廓在视线里清晰,眼角微微皱起。客观来说,老爸肯定老了,可在她的眼睛里,他似乎永远不会老。大概从小时候开始,她听最多的话,就是让她给爸爸带句好,总觉得他老早就德高望重的。
宋仁杰没多说什么:“走吧,陪爸爸吃点东西。”
“妈妈给你留了饭。”
“我晚上回去再吃,你吃过了吗?”
宋存点头:“吃过了。”
宋仁杰:“......那也陪爸爸再吃点。”
她吸了口气,“哦,好。”
她很少与老爸一起单独吃饭,还是在这样看不清天色的夜晚。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海带骨头汤,在烟雾中露着一双清明的眼,四处打量。
一盏白炽灯挂在塑料棚顶,在夜风下轻轻摇晃。一个老妇人佝偻着腰,穿着蓝夹袄,深褐色的围裙,在灶台前忙碌。烟雾扑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时明时亮,像是戏剧舞台上,某个老旦的登场。
她没想到,家附近还有这样的地方。
“这里允许摆摊吗?”她喝了一口热汤,四周寂静,只有他们这一桌客人。
“不允许的。”宋仁杰说。
“啊?”她睁大了眼睛,“那爸爸岂不是知法犯法。”
宋仁杰被女儿逗笑,大气道,“八小时以外,我也只是一个贪嘴的公民。再说了,天塌下来有老板顶着,大不了我俩端着面就跑。”
宋存弯着眼,看着后面的摊主在从容不迫地放调料。
宋仁杰将掰好的木筷递给她,听见她说,“这次回来见到了好多人。”
“是吗?有哪些。”宋仁杰不动声色。
“嗯,白放开了个酒吧,生意不错,白棠姐也回来了,还有周柯,您还记得吗?闻家兄妹应该知道吧。”她自顾自说着,“还有....言列。”
宋仁杰看了她一眼,“那倒是难得,你这次待得久,相处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她垂下头,酝酿自己的情绪,“我好像做了一件不可挽回的事情。”
摊主过来送干豆腐丝,打断了两人的对话,离开后,宋仁杰才捡起来,“你说的是言列的事对吗?”
“是。”她抿着唇,点头,“您知道是吗?”
“我知道。”他怎么会不知道,当年的情况太凶险,他都以为会救不过来。言成均拼了命要保住他儿子,他也一样,要保住他女儿。
如果那孩子真的没了,他至少得让宋存活着,不能被他们逮着明面上能正法的东西。
“怎么,他来找你麻烦了?”宋仁杰看她一脸感伤。
“没有没有,恰恰相反。”宋存解释道,“他什么也没有追究,所以让我觉得很....痛苦?”
“痛苦?”宋仁杰将馄饨的碗推给她。
“是。”宋存看着碗里的小馄饨,停顿,吸气,勺子立在碗底,“我好像有点喜欢他。”
宋仁杰挑面的筷子一头翘起,蹙了蹙眉尖。最近年末了,会议扎堆,听总结听规划,到他这个层面,都是些战略方向,也没她说的这么抽象。
关键事情上,他也强调两句,就是再怎么未达预期,也没她这句让他诧异。更要命的是,他一向算得上含蓄内敛的女儿就这样赤裸裸地表达了,做父亲的有点五味杂陈。
宋仁杰:“是吗,最近发现的?”
“嗯,最近发现的。”
宋仁杰从她眼睛里判定这事是真的,他斟酌着用词,“别怪自己,也别为难自己,这事儿要怪就怪爸爸。”
“不,我不怪爸爸。”宋存说,“我也不需要爸爸安慰我,我只是因为自己没受到惩罚,而感到愧疚。”
宋仁杰停下来,温和地看着她,“应该怪爸爸的,是我没有在更早的时候告诉你,为自己的梦想哭泣,那不是一件丢脸的事。”
她咬着馄饨,喉头微微颤动,努力地想咽下些什么,最后却只能怅然一笑。
“那孩子现在应该过得还不错?”他之前见过他一次,隔得远远的一眼,很端正很有气场。
宋存知道爸爸的用意,他企图用现在抵消过去,“但他过得好和我没什么关系,我让他过得很不好。”
宋仁杰指指碗沿,示意她把煎鸡蛋吃了,“他运气挺好的,会是有福之人。”
宋存没说话,她知道爸爸说的运气好是什么意思,是从老天爷手里捡回了一条命。一想到这个,她就心痛得有点窒息,刚刚硬装的淡定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你告诉他了?”宋仁杰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宋存摇摇头,“就像爸爸说的,他过得挺好的,已经有了新的人生,不应该再受到这件事情的绑架。”
宋仁杰展了展眉心,她能这么想,再好不过。“所以你也不要被这件事绑架,你也有自己的人生。”
宋存不知道怎么评价,咬着嘴里软糯的面皮,馄饨的热气包裹其中。她知道爸爸是为她好,可是这样说,真的好无情啊。
对她而言,不可承受的痛,不过是老爸手背上的一根羽毛,挥一挥,就落掉,是不是多年以后,她也会这样,对着某个站在坎上的后辈,不管什么事儿,都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一切都会好的”。
直到两人各自吃完碗里的东西,对话都没能接上。
宋存在最后时刻看向他,“那爸爸能帮帮他吗?”
“哪方面?”宋仁杰依然温和地笑,他不能给更多的情绪,更不能引导她,要在这件事情上让她明白,天塌下来,有爸爸顶着。
当年能顶,现在也一样。
“所以他遇到什么困难了。”
“我只是听说。”宋存挑了挑耳发,难得的露出小女儿家的神态,“他要做的事好难,需要好多部门的配合。”
“是有难度。”宋仁杰评价,“不过有一个专项组给他撑腰还不够吗?”
“那也未必吧。”宋存争辩道,“专项组里也不都是好人吧,一般都有个把个奸细。”
宋仁杰笑得柔和。她没有参与过这些,自然不懂里面的门道,为了说服他,尽然说出了这么没有水平的话,还是关心则乱啊。
他没想到,女儿第一次开口,会是要他照顾一个年轻的男人,放在哪个父亲身上,都好像有点别扭。
“好。”他答应她,半开玩笑地说,“只要他不做我的女婿,别的事情上,爸爸投他一票,算是我们宋家欠他的。”
唯独这件事,他不能赌,不能赌言家人的仁慈。和言成均交手这么多年,他知道对方是什么脾气秉性,更何况上面还有个雷厉风行的老太爷在。
那孩子肯定也知道这一点,这么多年一句也不敢提。只要站得够远,再大的漩涡都可以当个看客。人生还很长,她会有自己的人生的,被什么压着才能冲破什么,那些冲破天的时刻,才是一个人独一无二的印记。
她会做到的。
宋存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嚼着最后一颗馄饨。纵然知道爸爸这样说是针对她,也再次感到了傲慢与无情。
如果她是言列的话,真的要让姓宋的人.....高攀不起。
可笑的是.....她就姓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