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套房要小一些。
屋子里很整洁,除了茶几上打开过的水,其余摆设几乎没动过。
他蹲下身,拆了新的拖鞋放在她脚边。脚掌伸进去时,她想起前两次也有过类似的场景,他来她家时,她都是直接扔地上的。
“你要不要去洗澡,柜子里有女士浴袍,没用过。”他交代完,一杯温水落在了她的手边。
外面的空气很湿热,她看起来像不太舒服的样子。
“不用了。”宋存在沙发的角落上坐下,“我待一会儿就走,你不用管我的。”
他靠在吧台上喝水,神情温煦:“要不要我去门口帮你守着,他出来我就叫你。”
宋存:“......”真会挤兑人。
言列放下杯子,把房卡扔在茶几上,“我出去一下,快去洗吧,洗完我给你打电话,你再来开门。”
“......”
“你把房卡带走,你自己开门。”
“哦,好。”他垂眼一笑。
言列走进卧室,找了件白色的T恤出来,“你要是不想穿自己的衣服就穿这个。”说完就走了,完全没给她反驳的机会。
洗完澡,她开始吹头发,沐浴乳的茶香充斥在鼻尖,安神而治愈,她在浴室里磨蹭了很久才出来。
按理说该遮的都遮上了,她又反复拉了拉衣服的下摆才走出去。
言列已经回来了,正站在吧台边制冰。“咚”地一声,落入玻璃容器中。
他来不及喝一口,去挂衣区拿了新的浴袍给她,“先穿上,别感冒了。”他习惯把空调温度开得低一点。
被拒绝后,浴袍扔在沙发上,转头去升了室内的温度,又朝她招招手,“坐过来。”
宋存看见沙发面前的小矮几上多了两瓶药,一瓶跌打精油,一瓶眼药水。
言列指着眼药水说,“这里只能买到这个,说是一样的功效,你先看看有没有过敏成分。”尽管她刻意不看他,他还是发现了,从在沙滩上开始,她眼睛就一直红红的,这会儿洗完澡出来,又红又水了。
“我用过这种眼药水。”宋存没有辩解,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眼睛红了,很熟练地仰头滴了两滴,眨了眨眼。“吹太久风了,有一点过敏,谢谢!”
言列弯腰,倾身过去,从下往上仔细地观察,俊朗的眉眼填充在模糊的视线里,一本正经地说,“好像是比刚刚好多了。”
“嗯,没事的。”她拉开这暧昧的距离,握紧眼药水,往后靠了靠。
言列去浴室里洗手,里面的烟雾还未散尽,明明是一样的味道,她用过的,总能让人心猿意马。
他擦干手出来时,她还那样坐着。
言列打开另一瓶药油,刺鼻的味道飘散,他余光瞄到她嫌弃的表情,嘴角浮上一丝笑,药油在掌心里搓热,他蹲下去找她膝盖处的淤青。
宋存拉他手腕,“我自己来就好了,你别跪着。”
言列怕她沾到药油,往上提了提手腕,让她握在小臂上,戏谑的口吻回她,“我没跪。”
.......
膝盖上的淤青是学冲浪时被冲浪板打到的,他温热的掌心轻轻按压在上面,是很舒服的力道,一点也没有情色的空间。
直到他的温度离开,宋存才猛然回神。
她抽了张纸巾擦掉他掌心里的药油,擦得很没有章法,也不温柔,像是在磨砂纸。
他轻轻摊开掌心,任她摆弄。纸巾与皮肤接触的瞬间,有一股黏腻的拉扯感。他其实挺希望她发发脾气的,像前段时间那样。
这样的她,他心里没底。
宋存扔掉纸巾后又把桌上的瓶瓶罐罐规整一遍,言列就这样靠在沙发上看她收拾,也没别的打算。
她指了指他搁置在茶几上的水杯,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出去买东西太热了,在屋子里吹了好一会儿空调,言列的脖子和额头上都还有濡湿的汗液,一点额发坠在眉骨上方,她不好一直盯着看。
宋存怕他也不舒服, “你要不要去洗个澡。”说完又拉了拉衣服的下摆。
言列喝完杯子里的水,笑了笑,“好,我去洗澡,别拉你的衣服了,还没你白天穿得少,我什么也没看见。 ”
宋存:“......”
调笑完她的人一溜烟就进了浴室。
宋存听着门关的声音,无言喟叹一声。她拿了沙发上的抱枕,坐在地毯上看着落地窗外的海景发呆。
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言列重新出现在她旁边,除了沐浴乳的薄荷味道,还有他身上干静的荷尔蒙味道。
宋存捏住抱枕的一角,“头发怎么不吹干。 ”
“怕你跑了。”他挨着她坐下,腿伸得很长。
宋存一边收拢自己的腿,一边假装去看墙上的钟,“我能去哪儿,人家都还没出来呢,再等一会儿吧。”
这一幕被他看在眼里,她其实是一个不怎么会伪装自己情绪的人。
落地窗外的海湾灯火更耀眼,两个人都有点心事重重。
言列望着她的侧颜很久,她的骨骼很流畅,神情淡的时候其实没什么攻击性,此刻甚至有一些脆弱。
两人之间无声的沉默,知道他在看她,就更不敢回头。
宋存有些无力地揉了揉眉心,假装困意来袭。
“眼睛还是不舒服吗?”言列会错了意,直接抓住了她手腕,腕上突出的骨骼压在他掌心里。
手腕被扣在沙发上,她觉得这样的姿势大概不止是检查眼睛,想挣脱开,“我有点累,太困了。”
言列盯着她水润润的眼睛,不知是眼药水,还是情绪。
最后还是放开了她,“那你闭上眼睛休息,别想其他事了。”
宋存闭上了眼睛,想的事却更多了。
他就在身边,满脑子却还是他。她无法向他求证,也没什么好求证的,爸爸已经给了她最明确的回答。
那可以是一场意外,也可以是一场“谋杀”,这取决于她有多少的良心。她把一个人推下了悬崖,不能因为对方侥幸逃生,就不承认自己的罪过。
是她自己把这一切搞砸的,她理应承担代价。
可是这代价如何才能不牵扯到他。
宋存迷迷糊糊地被人抱到了床上,他盯着她的睡颜看了很久,她像是很多天没有休息好了,这种疲惫他很熟悉,这些年几乎伴随着他。
对世界空无一念的感觉。
手机里进了条消息,告诉他事情处理了,他回了个“好”。
最近刷她的消息太多,与之相关的都会第一时间推送,刚刚弹琴的视频被人发到了网上,下面有些不好的评论,说她演奏会不开来音乐节找存在感的。
他此前一直以为她是因为手伤不弹琴的,今天又觉得手应该没什么。
那到底是什么事呢?让她连这个也放弃了。
——
从音乐节回来后,京市开始直线降温,连续的降雨,万物都在一夜之间萎谢。风一吹,聚集在枝头的残雨又再漱漱落下,陷入冬夜。
吃饭时,章女士就一直叨叨说她衣服穿太少了,吃完赶紧回家,晚上气温只会更低。
她就在这样的夜晚,接到了何缘的电话。
其实在这之前,她透过对方的助理联系过她好几次,得到的反馈都是拒绝见面,她也就没再执着了。
隔天收拾好后,她早早地出了门。围巾盖住嘴巴,呼出的热气很快被冷空气消化。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服务员见她等得太久,礼貌性地进来过两次,问有没有需要服务的地方,她客气说没有,就此打住。
铺展在高楼上的冬日阳光,退却一半后,门再次打开,高跟鞋的声音传来。
她起身,规矩地站在了一旁。
何缘穿一件质料垂顺的白色羊绒大衣,黑色鳄鱼皮的手包随手一扔,摘下墨镜,凝着她,“这么急着找我,是来炫耀的吗?”
“但是我告诉你,他再怎么围着你转,也是我儿子。我和他才是血浓于水的关系。”
“当然、当然。”宋存点头,“今天是想来和您道个歉。”
“什么意思?”何缘面上一凉,闪过一丝慌乱,“你是不是给他说什么了。”
“您坐吧。”宋存示意,“我什么也没说,但是他应该都知道了。”就算现在不知道,过段时间也会猜到的,这就是要见她的原因。只有这些至亲之人,才会真正对他好。
何缘坐下来,两人之间终于有了正常对话的渠道。
“所以你是来喊冤的?”
宋存摇头:“我没有冤,是我干的,我都认。”
“你认?”何缘嗤笑一声:“你是觉得我们真奈何不了你是吧,我说过的,不管你是谁的女儿,我都无所谓。”
宋存压住自己的情绪,没说话。她知道自己说什么,都很难获得谅解,也不需要谅解,想骂就骂吧,除了他妈,也没人会说她两句了。
何缘看她一脸淡定,越发激动,嘴上说着道歉,哪有一点道歉的样子,“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扬言要你弹不了琴的人到头来什么都做不了。我告诉你,不是不能用更厉害的手段对付你,我只是心疼我儿子,我知道只要我一动手,他就会给你做牛做马,一想到这,我真的就.....”
何缘深吸一口气,仰了仰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有爹妈,他没有吗?心安理得的受着这些,你良心不会痛吗?我带他来这个世界,不是要围着你转的。”
“我知道,很抱歉,真的对不起。”除了道歉,真不知道说什么,手指缠着一截纸巾,在拧巴地卷。
“你的道歉是不是太廉价了,你知道他现在能站在你面前,供你消遣,逗你开心,我们费了多大的心血吗?你还没当过母亲,你不会知道那种莫名其妙就要失去孩子的痛。”
宋存扯了张纸巾给她,被她大力挥开,她只好又死死拽在掌心里。
何缘极力控制着眼里的泪花,就算是现在,一想到那段提心吊胆的至暗时光,心都会隐隐作痛。
“言列从四岁开始,就会在他每年生日的时候给我说一句‘妈妈辛苦了’,我不知道他哪里得罪了你,但我儿子从小就是一个珍爱生命的人,他小时候贪玩,去过许多危险的地方,可是从来没让我们担心过,因为他知道要做好安全措施。你以为他不知道那条路有危险吗?他肯定知道的,因为你让他去,他就去了,他就是想让你消消气!”
本来已经做好准备的宋存,因为惭愧,在这一刻还是抬不起头来,心脏被一根细细的鱼线勒紧。
和自以为是的自尊相比,生命当然珍贵太多。
“我知道你可以把这一切推脱得一干二净,因为他喜欢你,是他咎由自取。”何缘顿了顿,睫毛在颤抖,“但是你但凡还有一点心,就不应该去招惹他。”
她小声声地补充一句:“如果我说,我现在喜欢他了,我可以——”
“你喜欢他了?”何缘都懒得反驳这话,“宋小姐,你把自己当他的救世主了?”
宋存压住眼里的泪意,羞愧地低下了头。
“救他的人都在十年前,请问那时候你在哪?你一回来,他都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天天哄着你开心,你有一点喜欢他了,他又怕你负担太大,现在作天作地的,他又担心你不高兴。真的省省吧,你到底能给他带来什么?”
她被这些话压得喘不过气来。她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也低估了他面对的压力。
何缘觉得很可笑,她的儿子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你真的和你爸爸一样自大。你爸爸认为他不追究就是仁慈,你现在也来搞这一套。我了解我儿子,过去这十年,陪在他身边的是我不是你,没有你,他会过得更好,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
“我没有施舍他,我是.....”宋存哽咽着深呼吸,说不出后半句来。对方自然会挑最刺痛她的话说,她无法反驳。
外面明明是艳阳天,心脏却像放在冰窖里,血脉冻成块,麻木得没有知觉,其中的晦涩难忍,只有拥有的人才懂。
“谢谢,言列受不起。他可以和任何他喜欢的女孩在一起,我都会祝福他们。”何缘看都没看她一眼,抿了口一直没喝的咖啡。“除了你。”
嘴角的弧度骤然僵住,卡在一个尴尬的角度。对方用直白的语言,扯掉了她最后的遮羞布。
和她的心情比,咖啡真的很甜。
她完全能想象,他妈妈说的这句话。
言列和别的女孩在一起.......大概会很幸福吧。
以他的人品,接受另一个人,就是完全放下了她,肯定不会搞替身那一套。他很细心,大概会记得对方所有的喜好,送的礼物都会投其所好;他也很有耐心,又不是爱端着的人,两个人遇到了矛盾,他会想尽办法哄着的,就像现在....
他还会好多好多技能,比如做饭,他做的饭真的很好吃,对方一定会夸他的,不会像她这样,连一句赞美都吝啬。饭后他们会去散步,不会听着巴赫,但大概会一起看星星和月亮,说好多好多有趣的事。
或许更长远一点,他们还会有一个可爱的宝宝,言列肯定是特别有担当的父亲。
这样的日常,她可以想很多,或许三天三夜,或许余生。
“宋小姐。”何缘见她失神太久,不得不打断,“高抬贵手吧,以您的行情,什么样的男人都会有的。言列曾经跳过火山,我丝毫不怀疑,他愿意为你再跳一次,但请你掂量掂量自己。我知道你家里也不欢迎他,就像我们不欢迎你一样。”
作为一个母亲,她只要言列平平安安的就好,爱不爱的没那么重要。她自己也是爱的死去活来时结的婚,到头来不也就这样。她不希望言列和她一样,在感情中做更爱的那一个,那不值得歌颂,也不快乐,她已经试过了。
就这一次吧,她也要当一回自私的母亲。
“我爸爸为难他了吗?他答应过我不会的。”
“你走远点,就什么都不会。”
“我....”
何缘审视着她。
怪不得言列要这样严防死守的,这小姑娘还是被保护得太好了,她在看懂局势方面还是个孩子。
又不禁心疼了几秒儿子,怎么事事都要他来妥协。
“我问你一个问题。”何缘见她久久不吱声,“如果当年他出来指认你,你觉得你爸爸会放过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