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湖雨信》
暮春的雨丝斜斜织在西泠桥畔时，唐砚正倚着石栏看水面碎金。她穿月白麻料衬衫，袖口被风掀起半寸，露出腕骨处浅淡的青痣——像朵开败的白合花。身后石板路传来细巧的脚步声，带着熟悉的节奏，她数到第七步时转身，正看见林砚微举着墨绿油纸伞穿过垂杨。
伞面缀着银线绣的并蒂莲，是去年惊蛰两人在河坊街挑的。林砚微发梢沾着雨珠，米色连衣裙领口洇开小块水痕，倒比平日多了几分生动。唐砚伸手接过伞柄，指尖触到她掌心的温度，忽然想起三月在苏堤看桃花，她也是这样把温热的奶茶塞进自己手里，指尖的薄荷香混着茶香漫上来。
"龙井村的吴伯说，今年新茶要等谷雨后。"林砚微说话时，伞面轻轻往唐砚这边倾了倾。湖面飘来细雾，远处雷峰塔在烟雨中只剩淡青影子，像幅未干的水墨画。她们沿着湖岸慢慢走，唐砚忽然停步，望着芦苇丛里几枝含苞的白合。花茎细长，被雨水压得微弯，却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
七年前的梅雨季，唐砚在省图古籍部整理宋刻本。樟木箱里的《全芳备祖》刚翻开，穿水蓝旗袍的姑娘就踩着木楼梯上来，发间别着朵白合，走过时带起若有若无的香。"这卷《花谱》的批校是项墨林的真迹。"姑娘忽然停在她身边，指尖轻点书页上的朱笔小楷，腕间银镯碰到木桌，发出清越的响。
后来她知道，林砚微是美院国画系的学生，总在古籍部临宋人花鸟。梅雨天潮湿，唐砚常犯偏头痛，有次趴在桌上打盹，醒来时颈间多了个绣着白合的缎面颈枕，还带着淡淡的艾草味。再后来，她们会在周末坐水上巴士，看两岸梧桐叶在碧波里投下碎影，听船娘唱婉转的吴歌。
"记得去年在曲院风荷？"林砚微忽然开口，打断了唐砚的回忆。伞下的空间很小，她说话时睫毛上的雨珠落在唐砚手背上，"你蹲在青石上拍并蒂莲，结果滑进水里，鞋子晾在石桥上，光着脚在岸边跑。"
唐砚耳尖发烫。那天她确实狼狈，裙摆全湿了贴在腿上，林砚微却笑个不停，最后把自己的开衫脱下来给她系在腰间。晚风带着荷香，她们坐在石凳上看月亮从雷峰塔后升起来，远处画舫的灯火在水面摇曳，像撒了把碎星。
湖面传来水鸟的啼叫，惊起几尾红鲤。唐砚忽然看见前方水榭里，有个穿墨绿旗袍的老太太在写生，画架上是未完成的白合图。她想起林砚微的毕业创作，也是十二幅工笔白合，每幅都题着不同的宋词。其中一幅《鹧鸪天》，她画了晨露里的白合，花瓣上的水珠用了十二层渲染，落款处隐着细小的"砚"字。
"砚微，你看。"她指着水榭边的石灯笼，灯面上刻着半枝白合，缠枝纹沿着灯柱蜿蜒，"上次在寒山寺，你说江南的刻石总带着露水气，原来真的是这样。"林砚微凑近了看，发梢蹭过唐砚的耳垂，"还有青石板上的苔藓，砖雕里的缠枝莲，连雨水都像浸过墨的。"
她们在水榭里坐下，唐砚取出随身带的棉帕，替林砚微擦去发间的水珠。木栏上摆着几盆白合，开得正好，花瓣微微向内蜷曲，像害羞的少女。林砚微忽然从帆布包里拿出个信封，牛皮纸上印着美院的校徽，"昨天系里通知，我申请的驻留项目通过了，秋天去巴黎。"
唐砚的手顿在半空。她知道林砚微一直想去巴黎美院进修，看卢浮宫的古典油画，临摹莫奈的睡莲池。只是这个夏天，她们原本计划去姑苏看网师园的夜花园，去甪直拍水乡的晨雾，去龙井村守着炒茶锅闻新茶香。
"我查过，巴黎也有白合。"林砚微望着湖面，夕阳给她侧脸镀上金边，"不过那里的白合开得更张扬，不像江南的，总带着点含蓄。就像你第一次约我来断桥，带了束白合，却连话都不敢说，最后把花塞给我就跑。"
唐砚笑了，那是大二的春天，她在教学楼前等了三个小时，手心全是汗。白合是在花市挑的，摊主说这花象征着纯洁的感情。后来林砚微把花插在宿舍的玻璃瓶里，每天换水，直到花瓣全部展开，像只白色的蝴蝶停在枝头。
"其实我早就知道。"林砚微忽然转头，眼睛里映着湖面的碎金，"你每次整理古籍，都会在我常看的书里夹小纸条，有时是句宋词，有时是幅简笔画。那次在孤山看梅花，你说'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其实我想说，只要有你在，一树梅花便胜过千般风景。"
暮色渐浓，石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映着雨丝，像撒了把碎金。远处传来越剧的唱腔，婉转的调子混着水声，分不清是来自画舫还是岸边。唐砚忽然想起去年除夕，她们在城隍阁看烟花，林砚微靠在她肩上，说想画一幅《双清图》，画面是两枝白合，一枝朝南，一枝向北，却在根部缠绕生长。
"巴黎的冬天会很冷吧？"唐砚轻声问，指尖抚过林砚微手背上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画笔留下的痕迹。"没关系，"林砚微反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你说过，江南的雨会跟着人走，就像你寄给我的信，每封都带着西湖的水汽。"
水榭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西天残留着几缕胭脂色，倒映在湖面，像打翻的颜料盒。唐砚望着林砚微发间的白合发卡，忽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原来有些感情，就像这江南的雨，看似绵密轻柔，却早已浸透了整个春天。
她们起身离开时，老太太的白合图已完成。两枝白合并蒂而生，花瓣上的雨珠仿佛下一秒就会滚落，叶子边缘染着淡淡的金，像是被夕阳吻过。老太太抬头看见她们，笑着说："姑娘们，白合要开在一处才好看，分开了，便失了韵味。"
石板路上的积水映着星光，她们共撑着那把墨绿油纸伞，影子被路灯拉长又缩短。唐砚忽然想起那年在灵隐寺，她们在三生石前许愿，林砚微写的是"愿作江南双白鹭，朝朝暮暮水云间"。如今看来，水云间太远，不如眼前的湖光山色，还有身边人的温度，来得实在。
走到苏小小墓旁时，夜风带来晚开的玉兰香。林砚微忽然停步，从包里取出个锦盒，里面是枚银镯，刻着缠枝白合纹。"去年在河坊街看见的，"她替唐砚戴上，银镯在路灯下泛着温润的光，"老板娘说，这叫'并蒂连枝'，戴上了，就断不了。"
唐砚望着镯面上的花纹，忽然想起七年前那个梅雨天，穿水蓝旗袍的姑娘带着白合香走进古籍部，从此她的世界便多了抹温润的色彩。就像此刻的西湖，晴时有晴的明媚，雨时有雨的诗意，而身边的人，始终是最动人的风景。
归途的船上，唐砚靠在林砚微肩上，看两岸灯火次第亮起，像撒在锦缎上的碎钻。湖水轻轻摇晃，远处传来隐约的琴声，弹的是《茉莉花》的调子。她忽然明白，所谓诗雨江南，从来不是单指山水风光，而是有人陪你在细雨中漫步，在夕阳下作画，在每个平凡的日子里，写下属于彼此的诗。
船到码头时，月亮已爬上保俶塔。林砚微取出手机，相册里存着她们在湖边拍的照片：唐砚倚着石栏笑，身后是半开的白合；林砚微撑着伞站在垂杨下，发丝被风吹起，像幅流动的水墨画。这些照片会跟着她们去远方，就像江南的雨，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在记忆里淅淅沥沥地下着，湿润着那些共同走过的时光。
上岸时，唐砚忽然想起早上收到的短信，是巷口花店老板发来的："新到的白合开了，给你们留了两枝最饱满的。"她忽然觉得，有些感情就像白合，初时含苞，经过时光的浸润，终将绽放出最动人的姿态。而她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在这诗雨江南的夕照里，在彼此相望的目光中，续写着永不褪色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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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湖雨信》
暮春雨丝斜织西泠桥畔，唐砚倚石栏观碎金浮波。素月麻衣，风掀袖半寸，露腕间青痣，若残荷垂露。跫音七步至，回首见林砚微擎墨绿油纸伞穿柳而来。
伞面银线并蒂莲，犹记去年惊蛰河坊同选。林砚微鬓沾珠雨，米色裙洇水痕，较平日愈见灵动。唐砚接伞柄，触其掌心温，忽忆苏堤桃夭时，亦如是递暖茶，薄荷香萦指。
"龙井吴翁言，新茶须待谷雨。"林砚微语未竟，伞已斜倾。湖烟漫起，雷峰塔影淡如未干墨迹。沿堤徐行，唐砚驻足望苇丛白合，苞垂雨润，暮色中莹然生辉。
七载前黄梅时节，唐砚于省图理宋椠。启樟木箱展《全芳备祖》，忽有蓝衫女子踏梯至，鬓簪白合，暗香浮动。"此卷《花谱》朱批乃项墨林真迹。"女子纤指点页，银镯叩案泠然。
后知林砚微乃美院画工，常临宋人花鸟。梅雨湿重，唐砚每患头风，偶倦伏案，醒时颈间多白合绣枕，艾香隐隐。后每逢休沐，辄乘画舫观梧桐碎影，听船娘吴讴。
"忆去岁曲院风荷否？"林砚微忽启檀口，睫上雨珠坠唐砚手背，"卿摄并蒂莲失足，履晾石桥，赤足踏岸。"
唐砚耳灼。彼时罗裙尽湿，林砚微解衫系其腰间。晚荷香里，坐看蟾起雷峰，画舫灯影摇波若碎星。
忽闻水禽惊鲤，见榭中老妪绘白合图。念林砚微业作十二幅工笔白合，皆题宋词。其《鹧鸪天》绘晨露白合，水珠十二渲，落款隐"砚"字。
"砚微观此。"唐砚指石灯半枝白合缠纹，"昔寒山寺卿言江南石刻俱带露气，信然。"林砚微俯首观，青丝拂耳，"更有苍苔痕，莲砖雕，雨亦似浸墨。"
榭中对坐，唐砚拭伊鬓雨。木栏白合正艳，瓣若含羞。林砚微忽取笺示："驻法画院准矣，秋往巴黎。"
唐砚手凝。原约今夏观网师夜园，摄甪直晨雾，守龙井茶灶。今皆成空。
"巴黎亦有白合。"林砚微望湖光镀颊，"然开不及江南蕴藉。犹记断桥初见，卿赠白合竟赧而遁。"
唐砚莞尔。彼时庠序候三刻，汗透掌心。花媪云此花表素情。后置琉璃瓶，瓣展如白蝶。
"早知卿每理古籍，必夹笺注。"林砚微眸映碎金，"孤山观梅诵'化身千亿'句时，本当言：有卿在侧，一树梅华胜千般景。"
石灯渐明，光晕雨丝若洒金。远处越腔婉转，不知舫岸。忆去岁除夕城隍阁观烟火，伊人云欲绘《双清图》：两枝白合南北向，根柢缠绵。
"巴黎冬寒否？"唐砚抚其画茧。"无妨，"林砚微握柔荑，"卿言江南雨随人行，犹尺素携湖气。"
雨霁霞染，榭外湖若倾朱砂。唐砚望伊人鬓间白合钗，忽诵"蒹葭苍苍"，乃悟情若江南雨，绵密浸春。
老妪图成，双白合并蒂，叶缘鎏金。笑谓："双姝当并，分则韵失。"
积潦映星，共执墨伞，影随灯幻。忆灵隐三生石前，林砚微书"愿作江南双白鹭"。今觉水云邈，不及眼前湖山与掌温。
至苏小墓旁，夜玉兰香迟。林砚微出锦匣，银镯缠枝白合纹："河坊老妪云'并蒂连枝'，佩则难断。"
唐砚抚镯忆昔，蓝衫白合入古籍室，自此天地生温润。恰似西湖晴雨皆宜，而眼前人恒为至景。
归舟倚肩，观两岸灯火若锦上碎珠。琴声《茉莉》隐约，乃悟诗雨江南非独山水，实乃有人共步烟雨，绘夕阳，书岁月。
泊舟时月升保俶。林砚微示影集：唐砚倚栏笑靥映半开白合，伊人执伞立柳下青丝飞。此景当随行远，若江南雨恒润旧忆。
忽忆晨间花媪讯："新绽白合，留双姝最丰者。"乃知情若此花，经岁乃盛。而伊人故事，方始书于江南烟雨，相望眸中，永无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