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的氛围喜庆而红火,尤其是孩子味正浓郁的孤儿院里,糖纸和瓜子壳堆成小山,鞭炮响后,灰烟与孩子们的笑声一起飞向云边。
“怎样,做一个院长不算轻松吧?”周岁禾拍拍胡为的肩膀,他身后跟着一个梳着低马尾的小女孩。
“比过去轻松多了。”胡为接过一个孩子递给他的糖葫芦,又蹲下身递给他身后的女孩,“我第一次见她呢,你叫什么名字?”
“胡叔叔好,我叫祁越。”女孩笑着说。
“哎,小宝啊,说到祁越我可就熟悉了,岁安里有你同校的同学们,有些男孩子总是提到你。”胡为拉着祁越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听到是她来了,很多小孩儿投来目光,“他们都说学校里有个不仅漂亮而且成绩优异的女孩——”胡为压低声音,瞥一眼远远望着他们的那群男孩们,“让胡叔叔给你定个娃娃亲怎么样?我看那边那个帅小伙就可以。”
他指着李烁说。
祁越偷偷瞧了一眼那个方向,转了转眼珠,瘪着嘴装作生气的样子说:“叔叔,您怎么第一次见面就拿我开玩笑,我要生气了!”
“哈哈哈哈,以你的机灵样,不会已经猜到,我想让你做我的儿媳吧?”胡为被她逗乐了,这孩子跟着周岁禾没几年,性格和他一样活泼。
“好你个胡为,你就别逗我家越越了。”周岁禾一赶过来,就听见胡为在高声密谋什么。
“你可忙完了,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你做了这个小宝监护人的事情?”胡为笑了笑,快速转移话题。
“孩子当时才八岁,唯一的爷爷就没了,我作为他的好友,觉得必须肩负这个责任。”周岁禾把他拉到一边,看着已经跑开正和其他孩子们分享糖葫芦的祁越说,“她当时受了刺激,有了严重的心理问题,过去还在恢复阶段的时候,她不喜欢别人打扰她独自呆着。”
“好吧”胡为点点头,“表哥,你确实专业,如果告诉我们的话,我们说不准会打扰到她的恢复呢。现在你看——她恢复得真好,哪里像一个精神病人?”
周岁禾眯起眼睛,看着祁越活蹦乱跳的身影轻笑。
吃过年夜饭后,大家都聚到正堂院中央,共同看一场漂亮的烟火晚会。
祁越扶着头,扯了扯周岁禾的衣角。
“怎么了越越?”周岁禾看到她一脸惨白没有血气的样子着了急,“你哪里难受吗?”
“我好困。”
说完,她就栽倒在周岁禾怀里。
“小宝睡着了?”胡为穿过人群到他们这来,看到周岁禾背上背着闭着眼睛的祁越,疑惑道,“你们平时睡得很早吗?”
“对啊,她睡着了。”周岁禾转动眼珠,拼命想着什么,“哦,我先带着她回家去了,明天记得把烟火晚会的录播发给我!”
胡为点点头,磕着瓜子,举起相机进了人群,他完全专注着将要开始的烟火晚会,忘记了一个小女孩。
她此刻正独自站在人群鼎沸之外,静静地看了一眼他们热闹后,转身堙没在黑暗里。
等烟火熄没,人群散去后,她才像一只矫健的鹰一样悄无声息蹿了进来。
“小宝?”
大家都去院后的楼层中睡去了,只有胡为一个人还坐在桌前,胳膊肘拄着桌子想着什么。看到来人后,他惊讶地低吼,一拍桌子。
“哎呀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忘记去叫你过来了,你也知道,我真的很忙。我记得我不是让你直接来吗?我就说今天似乎忘记了什么,晚会怎么没有见到你啊?你是不是不给我面子,为什么不来?”
落涵把小黑包放在一旁,坐在他对面的大藤椅上闭上眼睛,过肩长发随风飘起。
“谁想让我这样的人来呢?”她说,“我不想丢了你们岁安的脸。”
“小宝啊,你说你几天都没来练拳了,你不能这样消沉下去啊。”胡为啪地放下手里的相机,作为一个长者那样教育她,“而且,如果你总是觉得我,和岁安,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那你今天干脆就别来。”
虽然胡为的的意思是说,他和岁安所有人都是可以信赖的人,但这话让落涵听着很不爽。
“我本来不打算来的,但是我想给你看个东西。”她从背包里拿出两瓶啤酒,酒瓶上面还蒙着一层霜。
“我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要一起喝吗?”她微笑着撬开瓶盖,递给他,却被他一巴掌拍碎在地上,酒水扩散开来。
“落涵!我知道你从小就成熟,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才12岁!”
落涵无所谓地伸出手摆弄着那枚戒指,似乎已经没有多少耐心听他多说。
“你说说你,不就是被污蔑被造谣了吗,你胡叔我当年做缉毒警当卧底的时候,受到的委屈可比这多得多。你还记得你那天信誓旦旦说以后要当警察吗?前提是你不能被他们的观念同化成一个假正义的混蛋!”
“未成年就喝酒,你还要不要命了,嗯?你一个女孩子,安分一点不好吗,静下心来读一读书不好吗,没有文化怎么当警察?没有文化的正义,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存活的理由!”
他把桌上的啤酒狠狠撞在墙上,待酒流尽后,拿起扫把把玻璃残渣细细地扫干净。
“你自己好好想想,如果没有以前那个脑子,不努力的话,别人凭什么相信你?”他踏着沉重的步伐离开庭院。
可是你不知道,诽谤我的人是谁。
落涵微微一笑,等周围的声音完全静下来后,她从包里拿出最后一瓶酒,打开瓶盖,酒香味瞬间弥漫在夜色中。
她举起瓶身,抬头喝了一大口。
她怀念醉酒睡着时的梦与呼吸。
周岁禾这边,他开车开到半路时,祁越被忽然亮起的拍摄灯闪到眼睛,醒了过来。
“爷爷,我怎么睡着了?”祁越歪了歪脑袋,“我们要去哪里?”
她发现前方的树和山正在加速旋转,让她晕头转向,不得不再次闭上眼睛。
周岁禾一声不吭地拐了个弯,浸了汗的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祁越发现这条路刚才走过了。
“我们真的在转圈?”祁越问道,“爷爷,还要回岁安么?是忘记了什么东西吗?”
“告诉我,你刚才是不是做梦了?”周岁禾的声线里弦着不合群的紧张。
“你怎么知道?”祁越回想了会儿说,“我刚才梦到一双腿,直直地竖在那里,像座小山!”
“我们现在去岁安,一个秘密地下室里。”
虽然他一早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但还是太突然,这种与众人狂欢独我失神的感觉让他比平日里更加紧张——他害怕会一不小心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越越,我知道你虽然表面上活跃外向,其实内心还是觉得自己没有父母在身边,很特殊,对吗?”周岁禾一个字一个字咬着音,“你也知道我不仅是你的监护人爷爷,还是一个心理医生,对不对?”
“爷爷,你怎么这样说话?”祁越很奇怪,“就好像我还是五岁小孩一样。我现在内心很强大的,我也知道你对我的好。”
“嗯……心理治疗方面出了问题。”周岁禾继续咬着字,“你还记得爷爷跟你说过的‘遗忘咒’吗?”
记忆易术,俗称遗忘咒,能够使人忘记某些记忆或更改某些记忆,是心理科学界新兴的大红医术,目前这项治疗还在初步药物配置阶段。爷爷给她喝的药,就是跟遗忘咒有关的。
“可是,你与常人不同,越越。”周岁禾嘴唇都在抖,“爷爷曾经是国家心理与人脑科学专家,为了能让你彻底恢复,我们使用了国外的更高端的技术。第二阶段的记忆易术,是通过脑内安装信号屏蔽系统,达到永久遗忘的目的,而不是遏制想起。你之所以觉得过去的一切——就算没有父母的存在都是美好的,快乐的,是因为——”
周岁禾的语气说得很快,就好像说快些能让祁越不会想太多:“那个系统。”
“哦,原来是这样啊。”祁越无心地摆弄着自己面前的小龙玩偶,“爷爷你真厉害。”
“但是现在有问题了。”
祁越抬头看向他。
“能有什么问题?我感觉现在很好啊,又死不掉。”
“从八岁开始,今年十三岁,已经四年了,系统需要维修。”
“维修?不会要做开颅手术吧?”祁越瞪大眼睛。
“不会,你放心,只要在现有的药里加上几味药材,就可以。”
“不过……”周岁禾已经在停车了,他的眼神疯狂瞥向祁越的脸色,“具体是怎样的量,我还得通过观察你的行为才能把握好。”
“原来这项研究不太成熟啊。”祁越这话把周岁禾吓了一跳,但她依然没心没肺地笑着和小龙玩,“反正我的命是你给的,随你怎么处置咯。”
“笨蛋,怎么说这种话。”周岁禾夺过她的小龙,笑起来,把那只嫩绿色的玩偶砸在她身上,“下车。”
“略!就说就说。”她抚平龙娃娃毛茸茸的褶皱,整齐地放在座位上,冲他吐吐舌头。
她后来才发现他说的问题不容忽视。
被视奸的一举一动,忽然袭来的困意,奇怪的梦境,清醒后的天旋地转,不理解的同学……
但周岁禾说,只要一段时间后,待精确的药物修复好祁越的系统,祁越就又可以变得像常人一样不会被这些烦扰了。
然而这一段时间,一等就是一年半。
这天是她们初二的下半学期的某一天,夏天快要来了。
学生会主席的位置又空缺了,没人愿意去当,去跟那两个小混蛋打交道。
祁越被周岁禾拜托给胡为的妻子胡老师,她除了上课和休息,平时都和胡老师待在一起。
胡老师有时候不上班,早早离开的时候,也带着她。
她因此结识了胡老师的养子李烁。
李烁是最早知道胡老师要把祁越任命为下一个学生会主席的人,他一知道这个消息,就告诉了落涵。
“没劲。”落涵说,“小洋人最近在干什么?”
“老大,我感觉孟洋那家伙肯定会有动作。”
“用不着你感觉。”刘阳抬了抬眼镜,“代入孟洋各段时间习惯变化的函数,完全可以得出孟洋会在她上任的半个月之后会行动。”
“真不知道你这个全校第一脑子到底什么样儿。”李烁说。
“很简单,从你那里得到孟洋的一年的习性规律模拟成数据,再经过多次计算写成函数,就能预知他未来的行为。他到底是一个学生,行为是有迹可循的。”
“半个月,还要等那么久?”
此时落涵的长发已经快要及腰,她懒散地躺在沙发上打着哈欠,伸出一根手指卷一簇头发玩。
“其实很有道理,学生会主席更改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需要五天,了解对手需要两天,他的小弟行动需要五天,想办法引她出来并不被怀疑需要三天。”李烁快速计算着,“而上次他对一个学生会主席要挟的位置在校外,结果被老大截胡了,这次估计他要找到一个我们想象不到的地方。”
“我有预感,他肯定会提前去那里。”
半个月后,李烁闻到孟洋身上有一股浓浓的桃花味。在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后,他对着其他两人说出一个确凿的地点。
“那片已经落完的桃花林!”
在那里,落涵第二次见到祁越,第一次是在“逃学被抓”的现行时。
第一次书包被拿,孟洋小弟翻墙逃走,她刻意不直接揭发他,而是让他拿走,自己则装作惊慌地翻墙去追。
学生会主席会在午休前在学校里巡逻一圈,她故意装作逃学,就是想看看这个新来的,敢不敢公然跟她作对。
她这样想着,脚下踩着的土块忽然开始松动。
随后腰部被人牢牢抱紧。
“呃啊!”
听到在她身下,女孩的背撞在地上时凄惨的叫声,让她想起一年前因为救程安导致的那条血淋淋的小臂上钻心的痛。
落涵狼狈地站起来,看见小小的祁越躲得远远的。
那样子,真的好像曾经的程安。
上次她被别人抱得这么紧,还是在那个最危机的时候。救下一条生命后,她真正觉得自己是个很棒的孩子。
直到落涵后来成了一具没有心的强势却空虚的空壳后,好长时间,她都没有再体会到过那种为爱恸勇的感觉。
后来她被孟洋的表哥跟踪,发现他竟然将矛头指向那个无辜的女孩祁越。
他的利器不是一柄刀刃,而是比它更可怕的——毒品。他的手上如果残留有毒品相关的气体,用那样的手捂着她们的嘴巴,一时还好,再继续下去,恐怕会患上毒瘾。
她不敢赌。
她毫不犹豫地冲了出来,将自己暴露在敌人眼中,使出浑身解数救下她。
很长时间不联系柔道,她生疏了很多,因此,手腕受伤了。
她以为孟洋就在附近,会趁着她受伤,戚明不在身边的情况下扑过来教训她。
结果没有。她才知道,原来祁越将他禁闭在学校罚卫生了。
那夜,她对手腕上的伤疼痛难忍。
“你太弱了,所以才会被欺负!”
有那么一刻,落涵觉得她在对程安说,也有那么一刻似乎在对自己说。
她弱小,但她没有畏惧孟洋的势力,她也没有道听途说去评判她落涵这个坏蛋。
明明自己最弱,连别人离开时那种冷酷的眼神都承受不了,只愿意跟着那些谣言和诽谤沉沦下去。
她把所有酒都倒进下水道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静静地看着流水远去,叮叮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