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嫒喜欢小狗,比如阿皇,比如多多,许佑星家的黑狗也勉强喜欢。
吴小白不是小狗,但尤嫒也喜欢他,快赶上喜欢许佑星的一半那么喜欢。
尤嫒高兴,后面两节课都聚精会神地听讲,因为认真起来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她期待快点放学见到吴小白。
下课铃一响,全班都按捺不住兴奋躁动起来——端午节放假啦!虽然周日补课,但那天下午提前一天开六一联欢会,上午两节课后要布置教室,算起来他们约等于有四天假期!
尤嫒听见整栋楼的学生都在欢呼,她雀跃地背上书包三步并两步跑下楼去找吴小白。
路上,尤嫒给吴小白讲述自己预谋已久的假期计划:“第一天,我先和许佑星去看守所摸个底,看附近有没有适合做秘密基地的地方,这可能会花掉一天的时间,也可能很快……”
尤嫒说得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模样。
吴小白仔细地听她说,同时注意领她躲避车流。
快走到杂货店了,尤嫒的宏图计划才匆匆讲完,她对吴小白说:“你先往前走,我去问问二姨有没有别的安排,如果没有的话我就追上你,不然你就自己回家吧。”
吴小白眨了两下眼睫毛表示明白,到马路另一边去了。
刚到店门前,二姨正好出来透气,尤嫒笑呵呵地叫人:“二姨。”
二姨“嗯”了声,在门口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尤嫒一边看吴小白走到哪里了,一边问:“四姨要上街来吗,不的话我就自己走回去,不麻烦她来接我了。”
二姨从口袋掏出手机看了眼,没有电话和信息,便说:“应该不上街,你自己走回去行吗,今天路上车子多歹嘞。”
“放心啦没问题的。”尤嫒对二姨挥手说再见。
尤嫒走出去两步,正准备过马路去追吴小白,二姨忽然在背后说:“你爸你妈要去隔壁市里开面馆,你个知道?”
尤嫒霎时像座冰雕粘在原地,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
充盈的欢喜一哄而散,抽离了身体,尤嫒的手脚仿若失去骨头一般瘫软下去,她差点站不稳,整个人如一张打湿的纸巾,随着水滴的侵蚀很快就要不堪重负地撕裂了。
有点好笑哦。
没人告诉她,她怎么会知道呢。
况且每次,每次她都是最后知道的那个人啊。
“我不知道。”尤嫒略微僵硬地转身,声音沉静。
二姨一手叉腰,一手撑在玻璃门上,一只脚脚脱了鞋踩在另一只脚的鞋子上,看着外面来往的车辆、行人,就是不看尤嫒,“你妈他们不在原来那地方干了,说你马上要上初中,离家近点顾着你上学。”
隔壁市……她要离开平诚去外地上学吗。
妈妈决定不跟尤振江离婚了吗。
尤嫒垂眸敛去情绪,吞了口唾沫,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拳。
二姨没有再说一句话,她没有数落尤振江,也没有责骂彭茴,她很反常地站着,只是站着,连尤嫒什么时候走的都没发现。
尤嫒浑浑噩噩地过马路,幽灵似的飘了一段距离。
她轻飘飘的,她沉甸甸的。
柏油马路很干净,每天都有人打扫,两只小小圆圆的鞋头左右交替踩在路面上,脚感软塌塌的,也许地表下一秒就要塌陷,人就会被埋进去。
视线里闯进一片紫色的斑驳——走到桑葚树的位置了。
树上的果子几乎没了,一些被雨水打掉,一些被鸟虫吃了,一些被人采摘了。这条街是县城中心范围里最干净的,垃圾都及时清理,连这个露天垃圾堆都很少有苍蝇,不过难免还是会有难闻的气味。
尤嫒表情空茫,没注意到从巷子里走出来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吴小白。
吴小白在这里等她,原本想像体育课上她吓他一样,等她走过来的时候从背后拍拍她,可短短几分钟她变得不像她了。
日落西山,余晖照在尤嫒脸上,温温的。不,一定是滚烫的,汗水顺着额角乱淌,她的双眼被晒得发胀,始作俑者就在天边挂着。
“你有卫生纸吗,吴小白。”尤嫒轻声说。
她发现他了。
“有。”
吴小白从口袋里摸出一团皱巴巴的纸,顿了一下又塞回口袋,打开书包一通摸索,在被书本压着的下面找到一包没用完的手帕纸。
他撕开包装,取出一张纸巾递给尤嫒,她没有接,他想了想,抬手帮她擦。
额头、鼻尖、脸颊,吴小白指尖捻着纸巾把这些地方的汗水轻轻蘸掉,收回手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下巴,他眼皮一颤——她的皮肤冰凉,流的是冷汗。
“语文老师。”吴小白忽然说。
“什么……”尤嫒慢半拍看向他。
“好凶。”他慢慢补完。
尤嫒很轻地笑出了声,缓缓吸了一口空气,“是啊,他有时候的确很凶。你们原来的语文老师产假快结束了吗?”
吴小白摇摇头,“下学期。”
老董只是一班的代课语文老师,原来的语文老师得等下学期开学才回来。
尤嫒回过神来,有些惊喜地说:“吴小白,你会主动聊天了。”
来自她调笑的视线,吴小白头一次不躲反进。
尤嫒怔住,继而一抹真挚的笑容绽放在唇边,脚步都轻快了些。
“除了数学应用题,你知道我最讨厌哪种题吗?”尤嫒突然问。
吴小白微微撅嘴思索两三秒,摇了摇头。
“反义词填空!”尤嫒往前跳了一步,身体旋转正对吴小白,自己倒着走,吴小白紧张地去扶她,怕她摔了,尤嫒摆摆手继续道,“这玩意儿的存在是赤裸裸的傲慢的霸权主义!”
吴小白轻挑半边眉毛,摆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尤嫒还从来没跟人说过这事,她脑袋里分类建了很多个“库”,每个里面都装着一堆或不服气或想不通的事,世事无常,也许一年后她就要离开平诚,那索性就把平诚的事留给平诚的人。
“黑白、善恶、爱恨、男女……”尤嫒列举出“库”里的词语。
她一个个说:“作为颜色来说,黑色和白色是相对的;作为时间来说,白天和黑夜是相对的。可颜色和时间的含义都是人类赋予它们的,在人类诞生之前,自然万物本为一体,地球活了几十亿年呢,凭什么人类只存在几百万年就有权利把自然的东西划分归类了?我知道,人类要发展进步,所以不得不规定些共识出来,那黑白我们暂且不提。”
“我们来讨论善恶。性善性恶,孟子和荀子早有论述,他们的观点不同但前提相同,那就是他们都承认不管是善是恶都是人性的组成部分。一个人能做到一辈子只做善事吗,踩死一只蚂蚁算不算恶?随地吐痰随手扔垃圾算不算恶?同样的,一个人会到死做的全是恶事吗?甲之蜜糖,乙之砒霜,除了明文规定的法律,谁能断定一个人做的事绝对是善还是恶。”
尤嫒完全沉浸了。
“还有爱恨,爱是感情,恨也是感情,因爱生恨——这不就是在说恨其实来源于爱吗?我爱一个人,同时也恨这个人,它们可以并存,甚至相互纠缠,情到深处还可能做出伤害别人伤害自己的事,谁、又用什么标准来判定到底是爱伤人,还是恨伤人呢?会不会我爱你,其实就是我恨你……”
“试卷上居然把男女作为反义词,这是我最无法理解的。”尤嫒眉心紧锁,“不止是试卷上,好像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一个家庭里,男人一定是当家作主的那个,女人就必须相夫教子……男人是理性的,女人是感性的,男人赚钱多女人赚钱少,这些话我听都听烦了!自然孕育出万物生灵,哪怕有物种之分,人类作为灵长目人科人属,高智商动物,居然愚蠢到把性别与自己相异的同胞放在对立的位置?”
激烈的阐述让尤嫒产生了眩晕,太阳与地平线齐平,尤嫒逆着光站定,对吴小白说:“你是男,我是女,难道我们就是对立的吗?不,我们是一体的。”
吴小白惊愕地看着眼前倔强站立的女孩。
他嘴唇翕张,不知道此刻该不该说话回应她,该说什么话回应她。
尤嫒呼出长长的一口热气,手指撩了下刘海,“真痛快!这是我憋了好久的问题,说出来感觉轻松多了,谢谢你听我唠叨了。”
“嗯。”吴小白哑哑地应了声。
“好啦,到家了。”尤嫒本就不打算和吴小白辩论反义词,她只是需要说出来,此时觉得身心舒畅神清气爽,她脱下书包在手里拎着,“明天你能出来吗,或许我会找你玩。”
“明天……明天不一定能见面。”吴小白眼底滑过一瞬难以察觉的紧张。
“好吧。”尤嫒有些遗憾地说,“那再见啦,我回家了。”
“等一下。”吴小白叫住她。
他朝她走近,伸过去一只蜷缩的手,尤嫒伸开掌心去接,一个小小的软软的东西落下——是一颗棉花糖。
尤嫒惊喜地张着嘴巴,把它拿在手指尖,“你怎么直到我喜欢吃软糖?巧克力和软糖在我心里并列第一!”
吴小白抿唇笑,很浅但很明显,他的眼睛亮亮的,坦荡地直视尤嫒:“预祝你明天生日快乐。”
尤嫒一怔。
明天,端午节……是哦,明天好像是她生日来着,不过他怎么会知道?
尤嫒暂且压下疑惑,明媚地对他微笑,“谢谢你啦,你是第一个祝我生日快乐的朋友。”她晃晃手里的棉花糖,“我会好好品尝你的礼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