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见花神
枕上鸣鸠唤晓晴，绿杨门巷卖花声。1
画院外的叫卖声隐隐传入时，落言才恍然察觉自己提着笔睡着了。
所幸并未落笔作画，只是污了张白纸。
落言收了笔，慢吞吞地走出了画院。
正是春寒料峭时。
一阵春风吹来，吹得落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罢了，还是回去多穿一件衣服吧。
许是因为孟春落的那场水，落言身体不比以往了。
那日，他出城上山采风。
山上积雪未融却绿意微露，正是作画的好时节。他便一时画得入了迷，等回过神时人已经被卷入了山涧中了。
但他福大命大，被一位猎户救了。
虽然受了点惊吓，但却毫发无损。真真是人间奇迹。
猎户却说不是人间奇迹。是花神娘娘保佑。
他来时落言已经躺在岸上了，身上的衣服也是干的。若不是落言说自己落了水，他还以为这小伙是和隔壁村的李老头一样突然昏倒然后死了。
但既然人没事，就比什么都好的。
猎户收了落言送的谢礼，叮嘱他找个好时节拜拜谢谢花神娘娘。
落言笑着应下了。虽然他并不信什么花神娘娘。
民间多蹉跎，人们总会给自己找个信仰。可是这人间哪里有神仙呢？若真的有神仙，便不该有民生疾苦。
不过猎户大哥也没撒谎。
他迷迷糊糊中确实看见有一位娘子跪在他身侧。逆着光，他看不清她的容貌。但他却觉得，若人间真有什么花神娘娘，应该长得和她一样。
那应该就是救他上来的小娘子了。可惜没能看清她的容貌，也没能询问她的家世。不然，他就能登门拜访感激她的救命之恩了。
轻轻叹了口气，落言返回了街上。
日头升起，街上逐渐聚起了人气。
许是春日已至，花朝将近，卖花郎还未到午时就挑着空担子回去了。
落言不急着回家，沿着永安河慢慢地走着。
婶子坐在岸边，一边闲聊一边洗衣。两个娃娃玩闹追到岸边就被婶娘赶了回去。
落言走着走着就有些累了，倚在巷子口的槐花树上，稍作休息。
春日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很是舒适。
粲然一笑，落言眯了眯眼。像是冬日里烤到火的狸奴，舒适得要露出肚皮。
街上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藏在了槐树下的少年书生。
河水，老树，人声，书生。
书生突然睁开了眼，直直地往街上闯。
“哎。小心呐。”好心的婶娘扯了他一把，避免了书生撞上小贩。
“谢谢婶娘。对不住，是我没长眼。”落言匆匆道过谢就往街上走。
可是当他赶到那桃树下时，却不见了她的身影。
落言扶着桃树喘气，心中有些懊悔与不甘。
他看见了。
她穿着一件藕色的褙子，配着一条白粉的百迭裙。身姿婀娜。
虽然戴着帷帽，他看不见她的容貌。但心底的声音告诉他，就是她。她就是救了他的花神娘娘。
他怎么就没能追到她呢？他还没向她谢过救命之恩呢，也没问她......
哎！怎么能这样。姑娘救了他是人家人好。贸然询问他人婚嫁，非君子所为。
落言有些惭愧地擦了擦额角的汗。顺着人流离开了街巷，回到了画院。
二、又见花神
当日一瞥，落言就好像是丢了一半的魂。
人还在画院，可心却飘在了那条山涧里，那条不知名的街巷里。
他想画她。
春风秋月，不及她半点眉梢。
可君子怎能私作闺阁女子的画作？
她那么好，怎能被人亵渎？
落言收了心思，老老实实地作狸奴图。
下次见面，再说吧。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落言有些许惆怅。
永安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可除了孟春的那一场落水，街巷的那一眼，这么久，他便再也没见到她。
落家的拜谢通告贴了一张又一张，可他始终没能等到她。
不是没想过请父母出面帮忙寻找，可他不知道，她那时是欣喜他的答谢，还是恼恨他的打扰。
千般心思，源于她。
“落言。落言。”
“啊。”落言慌忙回神，看向母亲，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最近是怎么了？是病还没好吗？”母亲拿手微微探了探落言的额头，“没事吧。”
“没事。”落言朝母亲深深作揖，“是我不好。让母亲担心了。”
“那就好。”母亲微微点头，轻声说道：“你......要不要今晚和娘一起去迎花神？”
拒绝的话刚刚滑到嘴边，但母亲担忧的目光让他再也拒绝不下去了。
“好。”
春风柔，百花开。
落言随着母亲汇入了人海。
“不去买盏花灯送送姑娘？”母亲打趣道。
落言取下了荷花灯，付了钱递给了母亲。
“行吧。”母亲摇了摇头，接过荷花灯往前走。
“咚！”
锣鼓敲，乐声起。
落言抬头，看向了花台。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2
她就在那高高的花台上起舞。
万般春色，不及她拈花一笑。
晚风吹响，桃树抖落桃花。
落言就这么痴痴的看着她，任由桃花落满怀。
“咚！”
一舞毕。
她弯腰谢幕，下台前向班主微微点头致谢。
班主会意。又敲了一声鼓。
“诸位。今日是花神娘娘的生辰。得这位姑娘之助，某欲以百两白银求一副花神图......”
后面的班主再说什么，落言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在想，他要画一副花神图。
他想再见花神。
再入山时。山上已经是百花争艳的时候了。
落言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生怕再像上次一样落入山涧。
倒不是怕落水。只是怀里的画还没给她看过，若就这么毁了，多可惜。
他行至山顶，却仍未见到她。
再等等吧。
金乌爬上山顶，又逐渐西落。
或许是真的没有缘分吧。
落言失落地展开了画卷。
只见画里的她头枕明月脚踏飞花，乌发高耸，一身华服灿灿胜朝阳。衣袂飘飘间，春风铺面而来。
真真是一副让人欣喜的画啊。
可惜了。
落言刚要收起画，就听见了她的声音。
“真好看。这画得是我吗？”
他回头，看见她有些迷糊地坐在树梢上。
真可爱。
“是。”
三、花神有梦
你是生于野的花神。
人间千百年间几经幻变，山不倒，花不败，你便永远是花神。
什么时候成了人间的花神娘娘呢？
你也不记得了。
但既然被称了花神娘娘，你也不好撒手不管。
你常常坐在山涧的那棵柳树上，将那落下来的小孩卷起来。
小孩过两天后总会和爹娘再来，还会带上一些糖。
甜甜的，你爱吃。
但你还是不喜欢人间。
人间喧嚣太多。
你曾下山求一副花神像。却见不见人心中有神。
她不厌世人追名夺利，天下到头谁又不为三餐？
可她厌恶那些人听她重金求画后，打着她的名号做那欺凌弱小之事。
渐渐地，求画的心思也淡了。
直到你遇见了他。
他是个小呆子。
只顾着画画，差点丢了命。
看见他落了水，你也顾不得什么。使了术法将人拉上了岸。
孟春时分，你也不敢把人丢在荒野里。不说那刚醒的熊瞎子，就那湿漉漉的衣裳也够这书生喝一壶的了。
你跪在他身侧。纠结了一瞬，还是顺从了内心。
救吧，救吧。就当是积功德了。
你听见了熟悉的猎户的脚步声，像往常一样躲在了柳树上。
你听着他与猎户的交谈，心底隐隐有些期待。
他画的花神图，一定会很好看吧。
只是等了又等，他没再来。
你有些生气。
世间从不缺忘恩负义之辈，但他怎么能是这样的人。
你又下山了。
你看到他了。
他穿得有些厚。
他匆匆向你赶来，你却卸了气。
算了。他脸色那么白，你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更何况，你也没有向他求画。
你回山了。
可心却不知不觉又飘到了他身上。
他好不好呀？有没有好好吃药？
你叹了口气，还是顺了自己的心。
下山吧。
向他求一次画，若他真不来，就算了。
那一个晚上，你又看见他了。
灯火阑珊处，他也在看着你。
热闹过后，你又回了山。
你躺在柳树上，看着挂在天上的月亮，枕着星光落入梦怀。
梦里，雨落星沉。
还未醒来，雀儿就叼着你的袖子往山上飞。
“哎，去哪呀？”
雀儿不回你。你也没放心上，随着它来到了山顶。
夕阳下，晚风起了他的衣角，飒飒作响。
你看向了他怀里的那副画。
画里的你头枕明月脚踏飞花，乌发高耸，一身华服灿灿胜朝阳。衣袂飘飘间，春风铺面而来。
真真是一副合心合意的花神像。
于是你开口问道：“真好看。这画得是我吗？”
他回过头，带着缠绵春光。
他说，是。
——完
1《花朝溪上有感昔游其一》宋-周密
2《李凭箜篌引》唐-李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