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中尤袤被吓醒,骤然睁开眼,抽回手臂坐起来,借着一点窗外泄过来的盈盈月光,他眯起眼,看到近在咫尺的模糊轮廓,静静蛰伏在黑暗中,不响,也不动,宛如一尊一丝不苟的活佛,身带威严凌冽的气息。
那是个人。
有人趁他睡着时,悄然进入他的房间,冰凉的潮意是那人带来的,那人还胆大包天挨上他的床,把凉意渡到他的指尖,然后一声不响地凝视他。
他听得到那人的呼吸,轻微,细柔。
这个认知惊骇悚然,尤袤在漆黑中瞪大眼睛,浑身起鸡皮疙瘩,他屏息凝神,心中萌生出巨大的胆怯,谁他妈入室这样?活腻了?
胆怯归胆怯,这胆怯不是他害怕对面的人,而是周遭寂静无声,黑得像油漆,这样的氛围的的确确让他产生对未知的恐惧。
暗骂一声,他抬脚往虚空中狠狠踹去。
腿挥过去时,脚踝便立即被一只手拽住,细细密密的痒意攀爬在腿上,隔着衣服也痒,那人冰凉的手指游移在尤袤的脚踝,尤袤挣扎了下,没挣开束缚。
他的脚趾在漆黑中微微蜷曲。
路翎和他保持一点距离,沉默几秒,微俯下身哑声:“是我。”
这声音......
尤袤转瞬不动了,震惊之余,语气有点急,喘着粗气问:“怎么会是你?”
路翎不是第二天才到吗?这么快就回来了?还这么一声不吭,鬼鬼祟祟的。
路翎的一点星眸忽闪了下,挑起眉梢,握紧脆弱细瘦的脚踝,不留余地地往上提,尤袤的整条长腿裹着棉质布料被迫向上扬起。
“是我你很失望?你以为会是谁?”
他从齿缝中挤出这么一句,冰凉的指腹摩挲在尤袤暖融的脖颈,那处薄薄的肌肤覆盖淡青的血管,在冰凉帖入时,细细颤抖。
他气炸了一样又问:“别的什么人?”
尤袤茫然:“?”
心头一紧,他抓紧路翎的手腕:“你在说什么屁话。”
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起初未知的恐慌已经烟消云散。
但眼下明显更加不对劲。
“没,什么别的人,我只是感到意外,”尤袤一动不动,一条腿长长伸直,一条腿蜷曲,脚趾堪堪落地,他拍拍路翎让他松开手劲,自己摸索着要去开灯,“你不是说明天回来么?”
“已经第二天了。”
路翎精准按住他的手,黑暗中制止他开灯的动作,“别开灯。”
尤袤不明所以:“?”
“为什么不开灯?你是吸血鬼,怕光啊?”
路翎松开他,自行脱去潮意冷湿的外套,往温暖的床上一躺,避而不答,而是轻巧地揉了揉他的头。
“困了,睡觉吧。”
他似是想更多的触碰尤袤,想拥抱尤袤,但手臂伸出,长长曲直,临到关头又往后退缩,只落在发顶。
困意早被惊跑,尤袤眼底清明,不满地推他:“你去洗澡,不是有洁癖吗?”
路翎又下床,摸黑抽出睡衣,不开卧室灯,也不开客厅灯,连同浴室也一片漆黑。
磕磕碰碰地在黑暗中穿梭,不忘对尤袤交代,语气波澜不惊:“你别开灯。”
尤袤点头说好,说他一定不开灯,但路翎洗完澡出来,所有地方的灯光大开,四面八方的光束刺得他微眯起眼。
他的脆弱在光影中一览无余。
这样猝不及防。
路翎愣了下,来不及说话,脚步边向前挪边仓惶偏过头,下意识想避开。
半转的身子旋即被人拉住。
他挣了挣,没挣动,抬起手把攥紧衣摆的手扒下去。
也没扒动。
“我没想让你看到。”他说。
“你让我看看。”
尤袤死死拽住衣摆,怔怔地看他一眼,视线落在他的脸上,停了许久,始终没有移开。
情绪一点一点蔓延在心菲,良久,尤袤迈步缓缓走近,片刻后伸出来两只手。
一手强硬地抬起路翎的下颌,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灯光无所顾忌地下泄,一手又体贴地贴在他高肿的右脸上,热意通过掌心传过去。
不是贴,贴是肌肤相触,尤袤只是虚虚地笼罩,像是担心惊扰到掌心下的肌肤。
万籁俱静,灼热的呼吸喷薄在路翎鼻尖,温暖了那处的凉意。
“这里,疼吗?”
路翎听到尤袤嗓子发涩,吐出这么一句轻声轻语。
那一向半抬着的,散漫而略显凉薄的眉眼,此刻竟盛满怜惜。
瞧着瞧着,心里也像盈满春水,漾起圈圈点点的涟漪。
路翎觉得他就是再疼,也值了。
于是他就真的再疼一次了。
一把攥紧若即若离的那只手,不惜疼痛,按在皮肉翻卷的伤口和划痕上,尤袤如惊弓之鸟,慌忙抽出手,路翎捉住再按,这还没完,两人较着劲儿,一抽一按,你推我往,循环往复。
明争明斗费力气,尤袤喘着气,盯紧五指红印,血槽触目刺眼,舌尖把话翻翻滚滚,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骂他:“你神经病啊?”
路翎颔首轻笑:“也许吧。”
最后,尤袤的指腹被迫碾在一处,下面覆盖青青血管的皮肤表面沁出血丝。
路翎的脸颊无意识向紧贴的手蹭了蹭,撩起眼帘问:
“疼,要不,你给我吹吹?”
路翎本意只是逗弄,当不得真,他也没想过要当真。大概是一种寻求安慰的心理在作怪。
有伤用药,吹算什么?无聊幼稚的把戏罢了。
“我开玩笑的。”他找补地说。
出人意料的是,尤袤竟当真了。
“那就吹吹。”
尤袤先是偏过头看他一眼,神色没有讶异和奇怪,默然一分后,他便用右手托着路翎的半侧脸,小心翼翼,怕碎了一件艺术品。
脸凑近,呼出的暖风轻轻扫过蜿蜒触目的红痕,吹得那处细腻的肌肤为之一颤,好像在欢呼雀跃。
路翎的睫毛也颤抖,心惊了一瞬,攥紧尤袤的肩头,索性闭眼享受。
风呼呼吹着,很暖,也消散了疼痛。
他忘乎所以,闭眼享受的时间过长,尤袤吹的一口气绵延几分钟,换不得气,憋得满脸涨红。
感受到气流越来越舒缓,甚至艰难输出时,路翎睁开眼,入眼就是涨红了的一张脸。
他心惊肉跳,隔开些许距离,指尖捏了捏尤袤的肩头,轻训:“呆子,你不知道换气啊。”
怎么还怪上我了?不是应该怪你么?
尤袤慢慢喘口气,喘一口说一字,语声责怪:“你、又没说、要停、下来。”
路翎低垂眼眸,视线里的尤袤面红耳赤地喘息,抬眼看向他的眼睛,在明辉白光的灯下,显出些温柔缱绻的意味。
他叹口气:“呆子也没你呆。”
尤袤扶着他的肩头,开始大口大口喘气。
少顷,路翎坐在床边,浴袍裹身,动作间布料松松散散,大片雪白平整的肌理露出来,上面粘着未落的水珠。
他仰头,视线落在一管药膏上。
“给我涂的啊?”
尤袤站在他面前,睡后的头发凌乱,额前碎发遮挡眉眼。
他只闷声低头,圆润的指腹上覆盖一层乳白色膏液。
半晌,他冷声冷语道:“谁受伤就给谁涂。”
尤袤心里百感交集,路翎只是回家一趟,就留下一个明晃晃的巴掌印。
谁打的不言而喻。
惶恐海水般铺天盖地地席卷在他的心田,他惶惶然地想,果然,路翎的爸妈知道了吗?不能容忍儿子的性取向然后就大打出手吗?
他想到因取向问题被家人打断一条腿的郑文薄。
在他没有喜欢上一个人时,他对于情爱,只感到朦胧,现在有了一个喜欢的人,他才知道喜欢与哀愁是形影不离的。
有喜欢就有哀愁,他的哀愁来了,导火索就是这个红彤肜的巴掌印。
他头一次体会到,喜欢会伴随着痛苦,不是自己感到痛苦,就是让彼方感到痛苦。
这令他当胸一痛,几乎喘不过气,又颠覆过往的认知。
尤袤的指尖突兀向下一颤,路翎轻微闷哼,觑向尤袤,视线再也移不开。
“你……”
他哑然出声,只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又失了声。
尤袤停下涂药的动作,木然杵在原地,狭长的眼尾慢慢染上薄红,眼眸清明不再,波涛汹涌的情绪滚落在眼底,长睫甩出依稀清亮的水光。
少许泪,浓重红,无声蔓延的红。
这刺到路翎了,他的心骤然猛跳。
“不疼,我不疼的,只是一巴掌而已,你……”他呼吸微滞,抬手轻轻抚上对面眼尾的红,好像这么做就能制止红色的蔓延与扩张。
“你…别哭啊。”
路翎手足无措,心像被人狠狠揪住,手一番乱摸,从挺硬的眉骨到眼尾,再到鬓角。手掌无泪痕,但滚烫。
“我没哭。”尤袤说。
他不客气地啪一下拍落那只手,抿紧唇,垂下脑袋,指尖细微的颤抖。
“是吗?”
路翎捏起他的下颌,微往上抬,纠结到底哭没哭的真相。
尤袤不配合地偏过头去,逆光而立,路翎只能看到他线条分明的侧脸。
路翎把他的头拨转,尤袤梗直脖颈,岿然不动。
“你有完没完?”
路翎:“没完。”
他勾着头,探身去看,尤袤一咬牙,索性双手捂脸,捂得严丝合缝,只剩额头的边角和下颌的一点。
路翎深深喟叹,“别遮了,我闭眼,不看。”
他阖上眼睛。
半晌,细细的指缝微微打开,里面露出一点墨色晕染的眼眸,尤袤鬼鬼祟祟地向外瞧了瞧。
他喉间发紧,抬起眼,干涩地问:“我的喜欢,会伤害到你吗?会让你陷入两难的境地吗?”
“什么话,别这么说。”路翎脱口而出,猛然睁开眼一把将尤袤捞起,陷入低落情绪的尤袤倒是乖巧,不挣扎不抵抗,甚至顾不得羞赧,迷迷糊糊间被路翎放在腿上,他的两条长腿半岔开,虚虚缠在路翎的腰侧。
他没意识到姿势的暧昧,只是木木的,头搭在路翎肩头,眼底的情绪浓烈炽热。
“会吗?”他仰起头问,“你实话告诉我。”
路翎低眸看他,“不会,你的意思是喜欢是一种负担?”
“不是吗?”食指指向路翎的右脸,尤袤继而道,“你现在不是已经……”
“我妈打我不是因为恋爱的事,”路翎说,他把那天的事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嗯?嗯嗯嗯???
空气凝滞,画风突变。
尤袤的脸色变了又变,少顷,擦去眼角的一点细微痕迹,他脸色沉沉二话不说挣扎着要下来。
见他动作毫不拖泥带水,路翎单手勾着他纤细的腰肢,把人箍紧往前,狐疑问:“你怎么了?”
尤袤瞥他一眼,欲言又止片刻,还是实话实说,但话语无比欠揍:“确实该打,大学退学这么大的事,你一声不吭就偷偷退?我看还是打轻了,你是不是叛逆期啊?”
尤袤这个学渣,考大学都岌岌可危,路翎竟然说退就退。
他不理解,他还愤怒,感到惋惜。
“……”
路翎挑眉诧异,愣了整整三秒,随后隔衣用力捏他的腰窝,语声嗔怪:“你也说我叛逆?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你不是应该无条件向着我,站在我这边的么?”
尤袤细微地轻哼,喘口气后他感到莫名其妙:“什么胳膊肘往外拐,阿姨是外人?况且这事本来就是你不对……”
路翎气笑了,眸色染上晦暗:“你到底知不知道,倘若我不曾退学,我就不会来渊城,也不会和你相遇。”
尤袤拧眉,“你别岔开话题,你确实一意孤行……”
失望透顶,路翎眉头重重蹙紧,深情款款在尤袤面前就是一张无用的废纸。
见尤袤的嘴巴一张一合,路翎不想听了,反正说的全然不是他爱听的。于是单手扣住尤袤的后脑勺,把人往身前带,揽住肩头,直接蛮横地封口。
“你没理你就这么……唔唔!”
“我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