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袤的四十份卷子完完整整做完,彻彻底底摸透后,寒假结束,一中开学了。
天气也回暖,冰河融化,水流淙淙,春风拂面,漫天遍野开遍五彩斑斓的花朵,万物复苏了。
心也跟着浮起来。
路翎没真让尤袤养他。
他转卖原来的那套房,又在班内收费补课,后排有钱的差生数不胜数,临到快高考,家里逼急,为了给家人一个交代,差生心急找家教。
数学一小时450,语文和英语便宜点,来补的人也少。
一个月下来,路翎的小金库已经比尤袤的还多,甚至翻几倍。
“操,”尤袤愕然,目瞪口呆瞧着路翎的小金库,“你这钱来历不明吧。”
路翎散漫地笑笑:“什么来历不明,知识就是金钱。”
像是按下快捷键,高三下半年的日子一股脑往前冲,往前赶,快马加鞭,尤袤被时间和学习裹挟着,也冲击着走,只顾埋头,忙得脚不离地,无暇顾及其他。
他极少往外看春和景明,也极少仰头望天迷惘,他甚至连此时此刻自己的感受都说不清道不明,一切过眼云烟,太匆匆。
来不及思虑,来不及彷徨,主副科卷子一沓沓地砸过来,他的整个世界被一张张雪白的卷子填满,满眼的测试题。
这小而单调、不一而足的试卷,寄托他支离破碎的梦想,每一道平平无奇的题严防死守他的未来。
他们的未来。
繁忙的日子里,连苦恼都无影无踪。
他也不是每道题都做。
而是整体浏览一遍,不做完全掌握的题,也不做完全没思绪的题,只巩固模棱两可、介于拿分与失分的题。
昼夜频繁交替,考试轮番回转,三十班门口贴着的高考倒计时数字一天一变样,每晚生活委员揭换的那刻,白炽灯下,尤袤抬头,盯视崭新的数字,继而疲惫地捏起眉心,长舒一口气。
“今天又过完了,没剩几个月了。”他这么想着,把视线落在复习题上,课桌的一角被他用记号笔标着“A城”二字。
熊静依瞥一眼:“这是你要考的城市吗?”
“是的。”
他既期待高考,又畏惧高考,渴望从连轴转的日子里脱离出来,又怕时间匆匆流逝,他来不及感受与享受,而后汇聚成细细密密的遗憾。
所以想贪心地定格在这一刻。
再慢一些,慢到他做足准备、复习完备,对高考游刃有余,然而这终究是妄想,时间在一往无前。
他也要昂头应对。
不想再问自己能不能考上,也不去想有几成把握,又有几成失落,那些有的没的不是他要考虑的,先努力再说,毕竟事在人为。
下晚自习,他和路翎避开人潮,一前一后错开时间从教室出去。
走廊的杜傲正在吭哧吭哧背书,扭头问:“要回去了吗?今晚这么早?”
“嗯。”
尤袤回头去看被光影沉重笼罩的教学楼,门大大敞开,窗口辉明锃亮,教室的暖调余晖爬到门口和走廊。
即使晚自习下课,教室里还人满为患,在未知的未来面前,人人惶恐又认真。
班主任李向强刚正不阿地站在讲台上,目不斜视盯视下面,见有同学举手问问题,他又从讲台上下来。
尤袤收回视线向前看,几米之外的玉兰花下,隐隐浮现一道笔挺的轮廓,接受到他的视线,高大的轮廓轻动,玉兰花无风自摇曳。
“我先走了。”尤袤散漫冰冷的眉眼已经带了笑,唇角微微翘起。
杜傲啧了声,直呼牛逼,连续几周高强度学习,这货还能面带微笑,乐此不疲的模样是要怎样?
他欣赏道:“你他妈是真拼命啊!我是越来越烦躁,一个字儿都不想背。哥们,有什么诀窍吗?”
尤袤顿住,身后的暖光束把他的身影在地上无线拖长。
他逆着光,投掷过来一句:“那你得先邂逅一个值得你拼命又陪你拼命的人。”
“其他免谈。”
杜傲被帅一脸,摸不着头脑:“哈?什么人?”
尤袤已经抬腿走远。
玉兰花下,幽香荡在空中,黢黑里的轮廓随着距离的缩进慢慢明晰。
路翎低头牵起他的手与他并肩隐入夜色。
春天到了,尤袤的手还停留在冬季,触感冰凉。
路翎伸手拂过他嶙峋瘦弱的脊背,向下按压,又轻轻拍了拍:“瘦了,你别太累,量力而行。”
“不,我得全力以赴。”
这可是我和你的未来,一丝一毫不能马虎的未来。
尤袤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神色隐在浓浓的夜色里。
一点漆黑装潢的眸子越发明亮,他说:“我想离你更近。”
路翎抬起手,垂下眼皮看十指相扣的两只手,晃了两下:“现在不近吗?咫尺之间。”
尤袤深吸一口气,把他这几天想的全部吐露出来。
“不是这个近,也不是这种近。”
“不是身体上的近,也不是心灵上的近,是未来。”
路翎滞了一瞬,明白过来后,笑意缓缓的,像星星铺满寰宇,一点点蔓延。
展开双臂拥过去,气息交织时,他莫名的心花怒放。
有人把他放在自己遥远的未来,还在编织思虑那样的未来。
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他们维持着不为人知的隐秘关系,这种关系,他们视之为彼此唯一的关系,却被路泯和林菲戏辱为玩乐。
才不是玩乐。
“我知道了,”路翎说,单手搂紧窄细的腰身,偏过头轻吻在唇角,“回去陪你多做两套题。”
尤袤不动声色地舔舐近在咫尺的唇角,路翎清列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口气还没顺下去,他斜斜地睨向一侧,猝不及防地一掌将路翎狠狠推开。
“怎么了?”路翎往后踉跄几步,抬眼看他。
尤袤暂时没出声,他像是被钉子钉在原地,一动不动,胆战心惊地将视线落在几米开外的树下。
那里一片昏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才在刹那间,他敏锐地感受到一束光线,一闪而过。
路翎眉间重蹙,捏了捏他冰凉的小拇指,“我去看看。”
他走过去,在树下前前后后仔仔细细逡巡一圈,那里空无一人,毫无迹象。
“没事的。”路翎笑着说。
尤袤长长松口气,虚惊一场。
“没事就好。”
*
时间来到三月中旬,百日誓师这天,阳光明媚,鲜花盛开,微风也正好。
每位同学带上自己的凳子按照班级落座,操场最右侧整整齐齐摆放几排嘉宾座,请来的家长衣衫素整,正襟危坐。
百日誓师已经是高三下学期为数不多放松的时刻,连占四节课,但在高考的威逼利诱与恐吓之下,头顶连片阴霾的准高考生心惊胆战,不敢浪费四节课,更不敢松懈,继续低头争分夺秒复习。
杜傲攥紧错题本,嘿嘿一笑:“我的敌人松懈了,我不就能弯道超车了吗?给我学!”
李向强在三十班后排拍拍手,扬声呵斥:“书都收起来,这时候开始装模作样了?在教室里吊儿郎当的是谁?”
杜傲:“……”
说谁装模作样呢?
王青拍拍他,扎心道:“就是你啊,上课时恨不得睡死过去,现在你复习个屁,假努力啥?”
杜傲捂脸:“……”
尤袤要表演长橞双剑,不在操场而是在后台换衣服。
路翎站在一侧,一条长腿微微曲起,膝盖有一搭没一搭地蹭过尤袤的膝弯。
与此同时,他垂眸认真检查试卷,勾笔圈圈画画。
“这套题做得挺好的,”少顷,他把试卷放下平铺在桌面,指尖点在几处标红的地方,“失误算错了,下次注意。”
“哦。”
尤袤接过被批改得面目全非的试卷,讶然于路翎的心细如发,竟在他杂乱冗长的算式中巡察失误的迹象。
这是他考得最高的一次,整整一百分,已经心满意足了。
离上台还有几分钟,路翎不慌不忙,一分一秒不浪费,五指扣着他的头,把人往身前带,语调平静地给他讲题。
“换种解法会更好,你这种吃力不讨好,计算量大还容易算错。”
尤袤点点头,跟着他的思路走,从函数到几何,从平面到立体。
窗外人山人海,呼号声和为高考宣誓的声音震耳欲聋,青春的梦想尽在一声一声的沙哑嘶吼中。
有人为梦想哭了,有人怒吼执着追求的梦校,家长和学生同台倾诉,抱头痛哭。
青春,激情,血泪,梦想,未来,友谊,亲情,在一片红毯支起来的舞台上交融。
对未来的惶恐,对未知的不安,被学习压积的苦闷,通过脆弱的声带淋漓尽致地输出。
而他们置若罔闻,深处隐幽的后台,不受任何影响,按照自己的节奏。
薄红几欲透明的纱幔被窗外的春风徐徐吹起,摇曳两下,盖在尤袤头顶,也糊了尤袤一脸。
他的视线被薄纱阻碍,做题思路因此中断,抬起手要扯掉时,路翎按住他的手,静静把他推到窗边。
腰身靠在窗沿,下方是沸反盈天的怒吼,尤袤被捂着眼睛,后仰起头,喉间的纹身不留余地地露出来。
指尖一抖,手中的试卷轻飘飘落地。
他不适地滚动喉结,路翎没做别的,只是用冰凉的指腹慢慢碾过他喉间的皮肤,顺着凸起的线条摩挲。
“我的小蝴蝶。”他凝视半晌说。
臊得慌,尤袤微偏过头,视线落在下方幢幢人影,喉间滚动,瓮声瓮气道,“我想再试试。”
“试什么?”
“洗去这个纹身。”尤袤顿了下,“你不介意吗?”
路翎清瘦的手按在他喉间,日光下白皙的手背隐隐浮现皮肤下的道道青筋。
他敛眸静静盯紧随着呼吸起伏沉沦的蝴蝶。
“我当然介意。”
任谁都没有大方到,准许他人在自己喜欢的人身上刻印一毫一厘的东西。
尤袤的拇指按压在墙,心想那不就得了,赶紧麻利洗掉。
头顶的声音又响。
“但会很疼吧,所以别洗了。”
尤袤转过脸,微眯起眼,隔着从头顶倾泻而下的薄如蝉翼的纱幔,微妙地回望路翎。
门帘被挑起,一身盛装的主持人敲门过来催促:“路翎,你是学生代表吧?还有两分钟。”
路翎隔门回应,主持人离开后他不慌着上台,而是转身慢条斯理地拿起尤袤的手机,密码是他的生日。
打开手机后,他掀起眸问对面的人:“考虑得怎么样了?”
尤袤垂下目光,默然摇头,很是抗拒。
这件事他和路翎有分歧。
前几天,他藏匿在手机里的一段录像被路翎偶然发现了。
他仓惶闪躲。
路翎当场气急败坏,命令他公之于众,尤袤没同意。
现在还是不同意。
路翎凝视他几秒,也是无可奈何,终是泄了气,没有强迫。
一阵紧锣密鼓的喧响,主席台销声片刻。
尤袤坐在后台,手里攥着双剑练习,麦克风试音时,他停下动作,竖起耳朵听。
路翎摄人心魂的磁性嗓音通过广播传达四面八方。
“循此苦旅,以达天际;穿越逆境,直抵繁星。”
“希望我和我的小蝴蝶,能够比翼双飞。”
下面一阵摸不着头脑的哄乱,震天价响。
“谁?什么小蝴蝶?”
“哪里来的小蝴蝶?”
“为什么不是小蜜蜂?”
“这打的什么哑迷啊?谁能解密。”
无声倚靠在斑驳墙壁的尤袤,目不斜视,注视与自己仅隔几米之远的轩昂背影,他静了片刻,抬起手缓缓摸向自己的喉间。
指腹摩挲在温热薄弱的肌肤。
喉结上下滚动,蝴蝶纹身翩然翻动。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小蝴蝶到底是什么。
第八项节目是弘扬中华传统文化的武术表演。
众目睽睽之下,尤袤少年意气十足,眉目疏冷,提剑长台。
目光向下扫去,目中无人。
他的步伐与仪态倒是有武生的身姿。
众口欢呼,掌声如雷,舞台上,长穗被挥舞出捉摸不透的残影。
“你个杀人犯怎么好意思复学的?”
“你这样的罪魁祸首,凭什么能沐浴阳光,凭什么在这里耀武扬威?”
全场寂然,扭头望向来人。
尤袤收起长剑,撩起散漫的眉眼。
待看清是谁后,他怔在原地,双剑咣当坠落在地,无声与那张怒火冲天的眼眸对望,承接那人凌厉的威压。
他退后一步,也垂了垂眼帘。
“你哑巴了吗?说话啊。”来人向前一步,一把凶狠地拎起尤袤的衣领,手指用力攥紧,目光狠毒,如狼似虎,万千刀光闪过。
阴翳的脸微微抽搐扭曲,来人阴森森地看着尤袤,牙齿细微地打颤,恨不得生吞活剥。
“说话!”
“我儿子在黄泉死不瞑目,你却逍遥法外,没这样的道理。”
“砰!”
尤袤被摁在墙壁上,脊背磕得发疼,他渐渐喘不过气,脸色涨红,被勒紧的脆弱脖颈浮现紫红的五指印。
他无话可话,清亮的眸子倔强地注视对方。
对方滔天的恨意和怒火有如实质,把他严丝合缝地包围起来。
他要被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