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发生得太快,周围人愕然僵在原地,瞪圆眼睛看向主席台上剑拔弩张的双方。
不像是对峙,更像是单方面碾压,尤袤闷声不语,眼底浮现几道血丝。
何贤岷的家人找上门来,他一点也不奇怪,早在他高三复学的那刻,他就知道躲不掉。
此刻的他和复学的自己如出一辙,毫无应对的办法,男人力大无穷,威压逼迫,如泰山压顶。
底下有人反应过来,“这不是何贤岷的父亲吗?”
“何贤岷......”
“哦哦,想起来了,就当年那事闹得沸沸扬扬的,尤袤从何贤岷家里出来,第二天何贤岷就心脏病突发死去了。”
“卧槽,真的假的?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猫腻吧?”
何父张牙舞爪,怒火直冲脑门:“你给我退学......”
一只嶙峋骨瘦的手按住他的手腕,只是虚虚一按,何父却感到排山倒海般的压力袭来,连同空气都粘稠凝固,他骤然收敛起怒容,脸部因疼痛抽搐,诧异地扭过头。
“尤袤。”路翎按紧不放,腕部透出不正常的冷白,阳光下泛着微亮的光泽,他一个眼神也没递给何父,似是不屑,而是转身,视线落在急喘气的尤袤身上,语气平缓,甚至比平时还柔和,带着鼓励的意味。
“你拿出来。”
舌尖被咬破,口腔弥漫一片腥甜,残破的舌尖顶在牙龈,尤袤直直地看着他,固执地摇头,还往后退一步。
不拿。
众人浑然不知台上在打什么哑谜。
“你拿出来。”
路翎语气不再平静,甚至泛出零星的急躁,额头青筋隐隐随着情绪浮现,他收敛起内力的凌厉,尽量语声平和,视线与尤袤齐平,惘然不顾一侧被他扭到即将脱臼的何父。
“你拿出来,不会有事的。”
尤袤抿紧唇,呆头鹅似的,杵在原地,不响一声,只是垂在一侧的指尖轻微的抖。
路翎瞧了几秒,自然是一切细微的反应都落在眼里。
但他今天,也和尤袤一样犟,一样的不服软,即使对面是尤袤,即使是在违背尤袤的意愿和想法。
一只手灵巧地伸进口袋,掏出尤袤的手机,干脆利落地打开,尤袤心慌慌,猛扑过来要抢,路翎举高手,按住他的肩头,撩起眼皮,眼眸深沉凝视他。
“回去你随意生气,现在交给我,站在我身后。”
长睫簌簌抖动,尤袤缓缓放下扒他腕部的手,面前那个轩昂宽阔的脊背,直直撞入他的眼眸,他阖上眼睛把额头抵靠在其上。
他以为会尘封一辈子的往事,会无人知晓的隐秘,就这么在路翎的操作下,通过舞台上传音的麦克风,传达到四面八方。
那个炎热狼狈的暑假,空气中泛着冰汽水和橙汁清香,风和日丽下蕴藏狂风暴雨,那个使他痛苦脆弱的秘密,那天的不堪,全部在今天彻彻底底暴露出来。
手机里的录音缓缓播放,间或滋滋、时断时续的电流音,好半晌才清晰。
【喂,尤袤,和我在一起吧,我不想当你的好哥们了】
【趁你昏迷时,我擅自在你喉间纹了一个美丽的图案】
【喜欢吗?它和你很适配,不是吗?】
【就一个晚上,我命不久矣,本就有心脏病,就算是哄骗我,你说喜欢我,说给我听】
【我这样一个命不久矣的人,你可怜可怜我,给我你的喜欢,不行吗?我的要求很过分吗?】
【过分吗?只是要一个虚假的喜欢,这样都不行吗?】
【说!说你喜欢我】
一时无声,良久后,录音里传来几道“嗬嗬”的沙哑气声,断断续续,拖拖拉拉,喉间仿佛吞下一抔粗粝的沙子,被沙子堵塞,又像是吞下炙热的炭火,只能出气,呼气艰难。
长久的静默中,持续回荡几声微弱痛苦的喘息。
此时站在舞台上的尤袤,再次听到那时自己狼狈的声音,内心五味杂陈,浑身冰凉,他感到头晕目眩,单手撑在一侧。
下方递来一只筋骨遒劲的手腕,尤袤的指尖陷入那人的血肉中。路翎没出声,录音里微弱的喘息声一下下重重叩击他的心房。
紧接着,录音传来细若游丝的泣音和沙哑的抽噎,声音似乎闷在枕间,隐隐传来水珠滴落布衾的嘀嗒闷响。
人声又追来,很是急切。
【你说不出话?我看看。哑了?操,对不起。】
人声急了,忙去仔细察看,又被一脚踹倒,椅子擦地发出尖锐刺声。
【我没想到会这样,对不起,你原谅我,求求你】
【尤袤,对不起。】
录音中止,举座哗然。
“那声音不是何贤岷的吗?”
“这么说,哭泣的是尤袤?”
“一代学神何贤岷这么张狂吗?又是下药又是擅自给别人纹身,还是纹在喉间,直接把人给整哑了?”
“天啊,这么歹毒,蛇蝎心肠”
“他还是同性恋,没听到录音里想得到喜欢吗?罪加一等,够恶心的。”
“你想让我说什么呢?”尤袤平复完情绪,转头面向何父,伸手拦住面色阴冷的路翎,语气平静,“我能说的不就是这个,你儿子自始至终都是个垃圾混蛋,你还以为他有多光鲜亮丽?”
何父似是也没想到自己那已逝的儿子竟有这种阴暗的一面,一时楞然,急口辩解。
“胡说,我儿子什么样我最清楚,你在弄虚作假什么!”
尤袤看他一眼,众目睽睽之下,默默解开衣领的一角,露出零星的鲜红纹身。
何父哑口无言,干燥的嘴皮翻转,一时也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
尤袤靠在墙边,闭上眼睛,几秒后,睁开血丝重重的眼眸。
他这时才说出那日狼狈时无法述于口的话,语调没有起伏。
“我不觉得,一个要死的人可以以死为要挟,道德绑架他人满足自己的喜好和欲望,他何贤岷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了吗?难道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吗?”
他的语气冷硬,神色严峻,眼底没有笑意:“说句实话,他要死了,关我屁事,他死他的,我活我的,就因为他要死了,我就得牺牲自己,雌伏委身在他身下?凭什么?”
闻言,一旁的路翎侧目看他一眼,视线轻轻落在他泛着寒意的眉眼,又悄然移开目光。
“说得好!谁也不是谁的附庸,没有谁能让人屈服,只有自己可以。何贤岷他凭什么?!”下面的人竟然鼓起掌来,啪啪的清脆此起彼伏。
何父砸场不成反被打脸,自觉已颜面扫地没脸见人,在一众的推搡喝退声中,何父如过街老鼠仓皇出逃。
尤袤的额角已经沁出细细密密的汗水,他抬手拂去,眼前晃来两道怒气冲冲的身影,程暮一把拽住他的衣领,通红眼睛,咬牙切齿道:
“你他妈的......出这么大的事你闷声不语这么久,屁都不放一个,今天若不是班长出手,你是不是要瞒我们一辈子。”
林夕眼尾一样泛着红晕,她手指握成拳朝尤袤肩头凶猛锤去,眉梢扬起:“你到底有没有把我们当好朋友,眼里到底有没有我们。”
“你以为我们会坚定站在何贤岷那边吗?就因为他学习好?人气高?颜值高?我们还没有这么世俗,也没有这么不分青红皂白。”
程暮脸色发红,指尖恶狠狠地直指着他的鼻梁,继续抢白:“但凡你说一句呢。”
“你说什么我们都会站在你身后相信你,你却这么一声不吭。”
林夕气急败坏:“把我当猴耍吗你?”
尤袤被剑拔弩张的两人挤在后台角落里,一时百感交集,逃又逃不掉,话都被两人说完了,只有抱头鼠窜的份儿,他抬眼望向路翎,眼神变软,神色急切,是请求帮助的意思。
但路翎坐在主席台慢条斯理地喝水,抬起清冷的眼眸看他,完全不搭理他,置若罔闻,让他自己处理。
于是,绿茵场地上闪现三道奔跑的身影,尤袤跑在前,一遍遍喊再也不敢欺瞒,程暮和林夕这俩暴力情侣如出一辙地拎起拳头追着他打。
“你给我站住!哪儿有你这样的。”
“对不起三个字我已经说腻了。”
“说到吐也不行。”
主席台板板正正端坐的路翎垂下眼皮默然注视,唇角微微翘起,眼波晕出温润的笑意。
他抬手将两只气球放在空中,天空已经漂浮千百个圆润的七彩气球,俨然一支气球大军。
写着他和尤袤名字和梦校的气球,栽着他们各自的梦想和未来徐徐飘向远方。
要飘的远远的,远到遥远的彼方。
年级第二诧异瞥他一眼,啧了声,“这么幼稚的举措会是你做的?”
路翎笑了:“不然呢。”
尤袤双手撑膝,仰头眯起眼,目光越过层层耸立的建筑物,跳跃到上升的气球上。
红日东升,青天碧波,白云悬浮,春风微拂,一切都安静,空气里泛着希望的气息。
跑累了,他抹去额角沁出的薄汗,咸湿粘一手,躺在绿茵草地静静沐浴春光,这时他是真的觉得,未来唾手可得,一切尽在掌握。
*
“你会生气吗?上午时是我擅自那样,太唐突了。”路翎放下笔杆问。
中午午休,大多数同学回家休息或去自习室学习,尤袤为省事,直接在教室复习,路翎自然没话说,跟着他一起来。
尤袤佯装没好气:“你唐突的还少么?”
这是气了。
路翎呼吸微滞,两指几不可闻地攥紧笔杆,转头侧目过来,目光惶恐不安。
“我道歉。”他说,“对不起。”
单手托腮,尤袤轻佻而不屑地“哦”了一声,浅亮的瞳仁浮现不虞,勾起笔杆在路翎的手心“啪”的一声轻敲。
“我要是不接受呢?”
不疼,微痒,路翎手快握紧手心停滞的笔杆,倾身,双手压在尤袤肩头把人按住,额头抵靠在温暖的肩窝。
“那我确实没有办法,任你处置好了。”他闷声说。
似是听到不得了的事,尤袤舔了舔干燥的唇瓣,关节骨不紧不慢敲在桌沿,桌角整整齐齐堆叠一沓复习资料,桌面贴着几十张每日计划表。
他悠哉悠哉开口:“之前那次,你让我尝了尝你血的味道。”
路翎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旧事重提,语调扬起,“嗯,怎么了?”
小心瞥一眼窗外,确定没人,又扭头看教室,也没有监控。
尤袤放了心,抬手绕过路翎的后脑勺,抓紧那处的头发,在路翎诧异的神色中,无所顾忌地低头吻了过去。
“你也尝尝我的。”他说。
这样才公平。
方才被他咬破的舌尖还带着腥甜的铁锈味,现在正一点点传递在路翎的舌苔。
路翎的拇指压在他的肩头,形成一个凹陷,他的舌尖在逼仄的口腔内,像嗜血的恶魔,对尤袤穷追不舍。
尤袤应对不及,偏过头,提前结束这个吻,路翎把他按回来。
“不是要我尝吗?躲什么。”
路翎吻过来时,嗓音含笑,洞察一切,幽幽地说:“什么想让我尝血的味道,你只是想接吻了,对吧?”
尤袤不语,耳朵红了一圈。
等路翎把他彻底放开,尤袤急促喘气,舌尖麻了。
“消气了吗?”路翎神色如常问。
好像只有自己在大口喘气,起起伏伏,人家路翎屁事没有,很是游刃有余。
唇角扯出玩味的笑,尤袤:“我没有生气。”
“之前不是不肯公之于众的么?真没生气还是假没生气,是迁就我说没生气?这就勉强了。”路翎挑了挑眉。
“不是。没有勉强。”
“那是?”路翎顿住,侧目看他。
尤袤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试卷陷入深思。
诡异的自尊心作祟,让他难以将脆弱的一面展露到他人面前,他将这称之为示弱和不耻。
所以校长央求他不要声张真相时,他二话没说,同意了,条件是到高三可以复学。
所以他把录音尘封在手机最深处,一天又一天,从未想过曝光。
所以他自行消化那天的混乱,起因就是一杯冒着寒气的冰汽水,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冰凉,他就不省人事。
醒来喉间火烧火燎,彻底哑了,身体留下一个鲜红丑陋的纹身,最好的哥们抬眼似笑非笑瞧他,眼神炽热疯狂,像是在看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这一切,他都不想再想起,但真相的边边角角裸露出来,他感到一身轻,全身的重担一瞬间卸下去。
他总觉得他可以承担一切,自诩铁骨铮铮,是不折的剑戟,风吹不倒,雪压不垮,却遗忘了,十七岁的他,衣衫正单,肩膀正薄,脊背凸出那么一点,撑起浑身滚烫的血肉,也是会倦,会累,会受不住,会担当不起。
人是会垮的。
允许自己适当地停下来喘息。
于是他认真回路翎,“因为不想逞能了呗。”
细长的手臂压在铺满试卷的桌面,脸部枕在臂弯,食指与中指间夹一根水笔,在空中描摹路翎的脸庞。
“因为我想和过去告个别。”他说。
所以我想通了。
不和过去彻底道别,也无法安心追逐未来,那会像一根刺,每逢盛夏,汹涌的情绪纷至沓来刺挠他。
路翎静了半晌,抬起手抚摸他的头顶说他成长了,虽然过程曲折。
指针指向一点半,尤袤昏昏欲睡,外面太阳刺眼,他把笔放下阖眼睡觉。
呼吸渐沉。
光束从窗缝钻进来,落在尤袤的脸庞,照在他近乎透明的细腻肌肤,眼前晃来些许强光,他不适地为蹙眉。
路翎默看一眼,单手半掀起一份试卷给他遮阳,阴影落下去。
另一只手握笔,继续埋头做题。
恍惚间,尤袤又听到录音里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就在耳边似的,这唤起他近乎是我为鱼肉任人宰割的狼狈时刻,他猛地惊醒,入眼是路翎贴近的脸。
不是别的,只是路翎的呼吸声。
搁置在桌面的右手小拇指一麻,不知何时,路翎的小拇指勾缠着他的。
桌兜下的手机微振,尤袤目露狐疑。
“谁啊?”路翎被吵醒,声音微哑,没反应过来,缓缓投去疑惑的一瞥。
尤袤低头仔细确认昵称,足足确认几秒才抬起头。
“我爸。”
路翎彻底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