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天安的嗓音含了块石头似的,沙哑、粗犷。
没有过往的蛮不讲理和大吼大叫,聒噪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隐隐而别扭的关怀。
“何贤岷那事,你怎么不早说?咳,”
男人语声微滞,短暂的停顿,斟酌话语是否合适,可能他自己也知晓,突兀而迟来的关心于事无补,修补不了冰破的父子关系,只会招人嗤笑。
小丑尤天安只凝滞一秒,就浑然不觉自己的小丑行径。
“咳,原来那个暑假你闷在家一声不吭是情有可原。”
“嗐,早说呗,我是你爸,给你出气。”
电话那头隐隐约约传来义愤填膺的男人拳头握紧锤击桌面的闷响。
邦邦响,很是气愤。
“你在肉麻什么,”被激起一层鸡皮疙瘩的尤袤勾起唇角满不在乎地嗤笑,“说点人话我还能听进去。”
你给我出什么气?你个废物,遇事不决,跑得最快。
父子关系处得不如陌生人,你压根儿不是值得我信赖的后盾和依靠,现在说这话,虚伪又多此一举。
热脸贴冷屁股的尤天安忽视阴阳怪气的话,眼见要被无情挂断电话,他急吼吼嚷嚷:“我已经改邪归正了,和那些女人断的干干净净,老死不相往来了。”
“这次是真的,你信我。”
尤袤漠然地拉开些许距离,手机往一侧挪,皱着眉不耐烦地打断,“没事挂了。”
谁耐烦听你叨逼叨。
“别别别啊……那啥,这不是快高考了嘛,”男人语声缓慢,小心翼翼怕被嫌弃,隔着电话卑微地弓腰,“我给你买了一堆补品,放你寝室门口了,你应该也不想见我,我不去碍你眼。”
“那个啥……好好休息,按时吃饭,别给自己太大压力,高考加油。”
电话中断,一脸懵逼的尤袤与路翎面面相觑。
他那个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恨不得死在软绵的肌肤上、十几年来对他不闻不问的废物渣爹,能改邪归正?还来这么一顿虚伪的嘘寒问暖?
尤袤后背直发毛,转头看向一侧:“你怎么看?”
路翎的关节骨有一搭没一搭落在桌面,清脆声响不疾不徐,若有所思:“再观察观察。”
晚上两人回寝,门口果然堆积几箱奶制品和水果,沾满楼道下不去脚。
视线落在碍事的堆积物上,尤袤脚步一顿,眼角微微抽搐,他不理解尤天安发的哪门子疯,是百无聊赖想到自己还有个儿子不成?
突兀的过度关怀本身就很可疑。
他什么都没要,全给分开门口的保安大爷。
隔天上学路上,尤天安提前堵人,手里拎着早餐,一副关切的模样凑过来,刚弯起眉眼和唇角,笑吟吟的表情还没挂脸上,在看到尤袤身后接踵的人影后,他的笑意倏地凝滞,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圆,惊悚肉眼可见地攀爬在他□□横流的面容。
尤袤身后高挑鹤立的那位,不正是几个月揍得他满地找牙的混小子吗?看着一脸正派文质彬彬的,内里是个练家子暴力狂,下手拳拳到肉,把他往死里打。
尤天安突然感到牙龈阵痛,感到四肢不是自己的,那天被单方面按地摩擦四肢挣扎喉间嘶吼的记忆纷至沓来。
尤袤觑他一眼,又转头看路翎,路翎神色如常,泰然目视前方,察觉到他的视线,他眨眨眼,出声询问。
“怎么了?”
尤袤狐疑地再看他一眼,吞下满腹疑窦,“没事。”
有那个玉树临风的少年在,尤天安怯生生的不敢靠近尤袤,只能隔空喊话:“我给你买的早餐……”
尤袤冷酷打断:“不用,以后别再自找没趣。”
接连几天如此,尤天安什么谄媚花样用尽,尤袤眼睛不抬,神色寡索,当他是空气,倒是频繁瞅身后那混小子,敢情亲情抵不过友情是吧。
他自己泄了气,垂头丧气挫败地摸把脸说:“那行,你不想见我也行。我不打扰你,你好好复习。”
不老实地吊起眼又看笔挺凛然的少年,少年蜻蜓点水,眼神极淡,轻轻而冷冷地瞥他一眼,尤天安登时如惊弓之鸟,悚然转头,暗自腹诽,这家伙一定满肚子坏水儿,不是好人。
随即拉住儿子的衣角,俯身悄声警告:“你身后那个同学是暴力狂,危险着呢,你离他远点。”
尤袤无所谓地耸耸肩,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置若罔闻,掀唇欠揍地回:“是暴力狂我也认了,你赶紧走。”
路翎漆黑的眼眸微不可察地愉悦忽闪。
哦,是这样。
是暴力狂也认了。
也、认、了。
唇角微微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抬手,白衬衫的领口被他往一侧粗暴地扯动,暖风灌进来,深陷明晰的锁骨突兀地裸露。
尤天安暗自咬咬牙,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春天鸟语花香的街道上,两个少年不疾不徐地行走,肩膀若即若离地触碰,垂落在一侧的手也一触即分,再触再分,这只是走路不可避免地肢体触碰。
没人会因此上纲上线、大吼大叫,没人会发现他们秘不可宣的秘密。
树影随风婆娑,透射而下的斑驳碎光落在洁白的衬衫。
尤天安目光幽怨,咬牙切齿,怎么瞧自己都像是多余的那个,他是老子,他怎么就多余了?血浓于水啊!难道抵不过区区朋友?
一道如深谭沉寂的冰冷视线落在他身上,尤天安猝不及防的承接到,而后怔忡在原地。
“暴力狂”少年投来的一瞥像是在宣示主权,赤裸裸的警告,冰冷地宣誓归属物。
——没错,你就是多余的,碍眼,能有点自知之明吗
——你是亲人,我就不是了么
尤天安低声轻哼,夹着尾巴悻悻走远。
“他见到你怎么那种眼神。”快到校门,尤袤突然出声。
路翎装傻充愣,“什么眼神?”
尤袤挠挠头,回忆尤天安悚然的神色,“就……感觉就挺怕你。”
路翎痴痴笑了,淡然坦言:“我揍过他。”
这倒是闻所未闻,尤袤侧目看小白脸路翎,语带诧异:“什么时候?”
路翎并不想多说,惜字如金吐出两个字。
“元旦。”
像两片轻飘飘的羽毛落在心田,摇曳了心旌,尤袤垂下眼帘,低低地“哦”了一声,揣手一声不吭地闷头走。
原来是那天,下雪那天,他在舞台上吹《飞雪玉花》那天,手骨受伤那天。
难怪路翎会迟到,难怪卸去雪松的清冷,会有一股和他身上如出一辙的浓郁铁腥味。
他被无声保护了,在隆冬纷雪,在他不知道的时日。
往常,“被保护”这样的认知直冲脑门时,是在明晃晃宣誓“我是弱者”,他会回避,会觉得自己被轻蔑小瞧,他得如一只炸毛的猫,呲牙咧嘴竖起食指回怼,“我不需要谁的保护。”
此刻,他丢下羞赧和不适,恍然惊觉,原来依赖和后盾早已存在,他不得不坦然承认,被保护就是被在意,意识到这一点,他肺腑毛孔都舒适,不可多得的愉悦。
尤袤眉宇带几丝隐隐的笑,半开玩笑,半是玩味道:“把他打了,就不怕进不了我家的门?”
“不怕。”路翎回得很快。
尤袤侧目,讶然几秒,右侧平缓的声音蕴着挑逗直直落下来。
“你嫁我家也是一样的,没差。”
嫁?这合适么?
低头喝豆浆的尤袤猝然被呛,口鼻被白色的滚烫乳浆冲击、堵住,迸发而出的液体顺着凌厉的眉眼滚落,到了唇角。
他被糊了一脸,干咳几声,扬起脸眯缝眼,面带薄怒:“滚,有点常识行不行,男的嫁什么嫁?注意措辞。”
路翎垂下眼睑瞧他,尤袤抽出纸巾仓皇胡乱地擦拭,大部分被擦拭干净,滚烫过后,留下微红的痕迹,还有部分漏网之鱼。
唇角和眼尾零星带着乳白的豆浆,尤袤一无所知,自认已经干干净净,把纸巾揉成团扔掉转头看路翎。
实在刺眼,路翎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唇角和眼尾,平静的目光幽微地闪烁,他并不提示,只是喉结轻而缓地滑动,领口被他骨节分明的手勾起再次扯开,眉宇浮现几分急躁,转瞬又被他强硬地压下。
抱臂轻笑,“也没差吧?你女装挺好看。”
一提这个尤袤就来气,冷声:“别提这个。”
脑中晃来一个小小的疑惑,路翎是更喜欢女装的他还是这样男装的他?
路翎的肩膀蹭过来,俯身低头轻声说了句什么,微凉的指腹抹去唇角眼尾的污渍。
灼热喷洒在脖颈的气流还来不及聚集就被冲散。
尤袤微微怔愣,眉头重重拧起,疑惑不解:“你那是什么意思?进入是什么?”
路翎已经抬脚向前走几步跟身后的人拉开一段距离。
他轻飘飘荡来一句国粹:“操啊。”
脑中有什么剧烈地崩塌,轰隆呼啸而过,紧绷的绳线被无情割断,尤袤面红耳赤立在原地,神色不知所措。
他感到自己的大脑被狠狠污浊了。
路翎俯身贴耳的荤话是,“不管你是男还是女,女装还是男装,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进入你。”
不假思索地操. 你。
我的混浊不容置喙地灌入你的腹部。
让你清楚地知道,你是谁的,我是谁的。
“愣着干嘛,跟过来,快上课了。”路翎立在尽头,身形高挑,姿态散漫地微歪头,嘴角噙着一抹笑,冲他招手。
红晕未散,尤袤反应慢半拍跟过去,抬手给路翎一个不轻不重的肩击,舌尖狠狠抵靠上颚,低声嘶吼。
“谁搞谁还不一定!”
“那我等着。”语气兴致盎然。
*
尤天安近来倒是收敛,不再堵人,而是发消息,每天一条:儿子,高考加油。
尤袤直接无视,不知道他老子是吃错了什么药,经过观察,尤天安身边的女人也确实销声匿迹,一个挂身的都没。
四月中旬这天,为磨砺准高考生,一中开始进行徒步八十里的远足励志活动,限时两天,分小组备至帐篷过夜。
阳光明媚,湖水泛着波光粼粼的水光,全体高三生蜿蜒成一条长蛇,手握小红旗,浩浩荡荡出发,远远看去,红旗飘摇,一条长长的嫣红丝带浮动。
路翎作为班长,带头扛旗走在前面,但他没抗一会儿就把粗壮的旗杆扔给人高马大的杜傲。
“你来抗。”
杜傲正和王青打打闹闹,一路上观花捏草,脚步生风蹦蹦跳跳的,闲来无事有了兴致跟着大部队一起激情开麦,嚎那么一嗓子。
“听见你说,朝阳起又落”
“晴雨难测,道路是脚步多”
“……”
杜傲闭麦,一脸苦相,“班长……我,我能不抗吗?”
路翎已经把旗杆不客气地往他怀里一掼,“拿着。”
尤袤:脚磨泡了,走不了
路翎盯紧这条消息,心怀忐忑,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往后排走。
他与层层叠叠的人潮擦肩而过,目光淡淡越过攒动的人头,急切追寻一个只凝视自己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