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如期而至,向来喧闹熙攘的几条街区安静沉寂。
尤袤在一中安排的大巴车上落座,膝上摊开高考语文必备古诗词,临阵也在光速磨枪,哪怕是徒然,他恨不得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咬牙切齿地狠想。
心怦怦直跳,快要抑制不住破膛而出,缓缓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莫测的紧迫、不安的躁动,忽视耳边同学嗡鸣不可忽视的背书声,他合上古诗词小册子,抬起目光,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与前面车辆端坐的路翎对望。
路翎也在看他,目光平静,从容不迫,神色温和。
四目隔空交融,鼓励的神色慢腾腾无声地蔓延,飘向彼此眼波。
汽车有条不紊地行驶,尤袤歪头靠在窗边,头顶微微晨曦,再度深呼吸后,他将手掌贴在左心口,抚平它临场的凌乱。
今天就要高考了,一切恍然如梦。
考完他就能离开这里,没有什么能够困住他和他们。
昨晚他激动得一宿未睡,任路翎怎么催他入睡,镇定地安抚他,柔和地宽慰他,轻拍他的后背,他的心震颤不止,攥紧被褥紧张得一筹莫展,最后实在无可奈何,半夜三更坐在书桌前复习到天亮。
路翎就那么坐在他的一侧陪他,一声不吭,暖黄的光晕明晰他的英挺轮廓。
此刻尤袤也不觉得困倦,浑身热血沸腾,神经高度集中紧绷。
他和路翎不在一个区域考试,前方车辆转了个弯,他一眨不眨地盯视那个渐趋消失的身影。
心中暗自打气,高考加油,今天加油,未来加油。
座位在考场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左侧就是立式空调,凉风透过软薄的布料侵袭他的肌肤,窗外微风吹拂,绿色摇曳。
不自觉的,手指已经摩挲纸页。
考试途中,他没有闲暇时间想其它,目光逡巡在一道道试题上,埋头就是马不停蹄地提笔写写,废话,文科生的基操就是写满答题卡。
第一天的考试圆满结束。
他短暂地松口气,苍白的面容沾了几丝疲惫的笑意,神色也疏散开来。
第二天才是他挥之不散噩梦的开始。
上午考文综,尤袤稍微懈怠,精神不再那么高度紧绷,身体和精神适应高考的节奏,他放慢速度,思忖着时间有条不紊地做题。
恍惚间听到有人在说话,隐隐的,就在不远处,耳畔不再安静,有人举起手要在考试途中上厕所,他充耳不闻,左手拂去额头薄汗,笔杆摇动不息,在选做题上划上一个小巧的对勾。
“哎,这位同学!”
“你想干什么?”
“不是说上厕所吗?停在这里干什么——”
女监考老师悚然的尖锐声灌入耳畔,尤袤手握笔杆,思路被强硬打算,暂停解题,注意到眼前试卷上突兀地显现一道阴影,阴影快速靠近他,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
人来了。
简直是疾风骤雨。
尤袤不明所以,微抬眼的刹那,只是半掀起眼帘,还未将情况一一收进眼底,思绪仍停留在历史小论文上并未回转,来人风驰电掣,如一头饿极了的困兽,张开血盆大口,伸出急不可耐的獠牙向他扑来。
万幸,不是扑他,而是扑他的试卷,他的答题卡,他的未来。
然而,这比扑咬他脆弱的咽喉还令他难受,比凌迟他的躯体还令他憎恶。
他的血液在顷刻间不再流动,骨髓僵硬地撑起如一盘散沙的躯干。
“你要干什……”么,口中短暂地发出零星的梦呓般,一时愕然在地。
嘴角噙着癫狂肆意又毁天灭地的笑,秦桦神情矍铄,黑白分明的眼睛全是扭曲狂热黑暗的情绪,趁他不备,一股脑将试卷和答题卡捞走,就在他的面前,双手粗暴地碾碎轻薄的纸张。
像在撕扯他的心脏,心尖一阵麻痹的阵痛。
一页又一页,纸屑飞扬,哗哗落地,碎片飘落,从长达八页的试卷,到一张近乎填满的文综答题卡。
纸页过度飘飞,像仙女散花,在空中旋开优美的弧度,轻飘飘落在他的发顶,蹭过他的鼻尖。
这是他的试卷,他的答题卡。
秦桦只是在诡异而平静地笑,不出声,露出温和沉静的微笑,笑容大大咧到耳后根,手上撕扯动作不停,脸部肌肉剧烈地颤抖。
多么温和的笑容,多么残暴的举措。
尤袤如坠冰窟,喉间发紧,声音干涩,眼眶鼓起来微微发红,豁然直起身去徒劳地抢。
脑中混乱不清,如被勾缠的丝线,他也像一头困在囚笼里的猛兽,竭力而奋力地扑过去。
他去抢的是什么?是他的未来。
他亲眼看见他的未来在电光石火间灰飞烟灭,那样猝不及防的在他面前毁灭。
“给我,你还我!你他妈的傻逼吗?”
“我他妈招你惹你了,你个死/逼,该死的狗东西,阴魂不散的疯子。”
秦桦置若罔闻,还在哈哈大笑,眼神闪出胜利的光芒,满不在意地耸耸肩,既没有毁坏他人人生的愧意,也没有毁灭自己人生的惊惧
他是那么的,死不悔改。
那么的,罪恶滔天。
追寻那么一点答题卡的边角,尤袤如飞蛾扑火,怀着所剩无几的希冀,伸长双臂去勾,指尖要触碰到时,秦桦恶劣地笑,举起手蛮横地扯碎,又摊开手往空中一荡。
“没有了哦,一片不剩哦宝贝。”
“你的期待落空了哦。”
纸花雨淋了尤袤一脸。
他的眼眶爆裂似的涨红,喉间像是含着一抔黄土,沉甸甸糊在喉口,徒劳地张开嘴,失声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警卫员将剑拔弩张的两人拉开,其余考生继续考试。
根本拉不住尤袤,一旦出了教室,他推搡身后的人,赤红双眼,呼吸急促而沉重,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他现在恨透了秦桦,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这傻逼。
我他妈的努力全部功亏一篑,你却在没事人似的沾沾自喜。
你凭什么毁了我的未来。
凭什么?!
目眦欲裂,尤袤牙齿打颤,舌尖在牙齿的挤压下溢出腥甜的血沫,肌肤下汩汩流动的血液沸腾到极点,没人敢看他怒火包裹的阴郁面容,实在是触目惊心。
挣脱桎梏,咽下一口的血腥,猛兽出笼,尤袤抬脚狠狠揣在秦桦的腹部,一下又一下,把脚底当焊铁,把肉/身当泥沙,不留余力地踹。
踹死你个傻逼。
秦桦狼狈地倒在地上,尤袤一把拎起他的衣襟,往前扯,抬手就是凌厉的一巴掌,他血肉里的暴虐习气在今天毫无保留地曝光。
“啪!”
“啪啪!”
“问你话呢,我跟你有仇?你这么对我?”漆黑的瞳孔里,尤袤顶破喉间无形的桎梏,看到呲牙咧嘴发疯的自己,嘴角被自己的犬牙咬破,血液凝固在唇瓣,头发凌乱,眼睛布满血丝。
他自己都不认识的自己。
秦桦无力地歪头,鼻青脸肿地趴在走廊上,却是抬眼,讥讽一笑。
“你这不是也能正眼看我么?”
“你是为了他才提高成绩的吧?”
“我才不遂你们的意。”
即使疼得呲牙咧嘴,他还是语出欠揍,“往后的每一个夏天,你都忘不了这个场景,刻印在你的骨髓里。”
“你个疯子。”
尤袤似懂非懂,触摸到事情的根源,他松开秦桦,神色复杂。
还是被知道了,原来远足那日秦桦的无心之语并非无心,是他大意了。
秦桦勾唇笑,出声提醒:“还没完呢。”
秦桦被带走,尤袤被带到一间空荡的教室,监考老师给他一张崭新的答题卡和试卷,让他继续做题,誊写。
无法誊写,答题卡被撕得破碎,一字难认,尤袤只能凭借恍惚的记忆再做一遍,时间被大为缩减。
擦去手背上不属于自己的鲜血,尤袤继续做题,握笔的手指在剧烈地颤抖,视线落在试卷,眼中空无一物,精神无法集中,情绪大起大落,他松开笔痛苦地捂着头,脸色煞白,惊恐不已,满脑子的那句话。
“还没完呢。”
什么意思,这只是开始吗?会有更严重的后果?
一分一秒难熬,上方时钟滴答响,尤袤坐立难安,到最后,他的精神被折磨得疲累,一柄名为“还没完呢”的尚方利剑高悬在他的喉咙,欲杀不杀,噙住他命运的喉口。
手指嘎嘣嘎嘣响,筋骨失了力,他无力握紧笔杆,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乱了,思绪乱了,节奏乱了,什么都乱了。
这直接影响他考最后一门英语,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认识,拼凑起的单词一概认不得,脑中知识的储存库像被抽干抽净,他抽调不出来零星的一点来救急。
“怎么不会了?想起来啊,蠢货!你个无能之人,废物!”他近乎自虐般狂骂,自虐般拍打自己的额头,额角青筋凸显,光洁不再,被打的浓红欲要滴血,“想起来啊。”
这类题明明有练习过的,他跟着路翎,千百次的尝试、练习,此刻大脑宕机,一片空白。
千百次的失败,就是为了这一次的成功。
可他办不到,还是搞砸了。
精神不受他的控制,他眼前是模糊的。
“傻逼吗你!未来要功亏一篑了,箭在弦上,为什么你一道题都做不出来!”
“集中注意力啊,你不是要去A城吗?再坚强点,你什么都受得了,你不是自诩铁骨铮铮吗?不过是被撕了答题卡乱了方寸,快恢复好。”
他实在是办不到,情绪崩溃地把笔杆往桌面一摔,双手支着头,沉沉目光落在空白的答题卡和试卷上。
眼底慢慢淌过汹涌的泪意,他看着他一尘不染的答题卡,感受到未来正在指尖悄然流失,在和他失之交臂。
心一阵绞痛,血液流失温度。
啪嗒。
看着看着,泪珠不可抑制地滚落在试题卷,晕染开,模糊了题干。
不知道什么时候做完这份难忘的试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的考场,别人望向他的眼神奇怪又惊悚,像是在看一只怪物。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流露出这样的眼神。
置若罔闻,双腿沉重地向前走,却失了目标,不知走向何处。
去哪儿呢?怎么跟路翎交代呢?未来怎么办呢?
他搞砸了一切。
他没能正常发挥。
脸埋在掌心,遮盖住狼狈,身心俱疲,缓缓的,他将无力的身躯抵靠在一面墙上,颓废地蹲下,肩头微微耸起,耳边充斥着他人考完的喜悦、呼号和狂乱。
熙熙攘攘的人群从他面前接踵而过,他在这明媚的下午,在这盛大的喧嚣中,感到无穷尽挫败和无力海水般汹涌地奔向他,灌满他的全身,要溺死他。
他的五脏六腑落满了痛苦的尘霜。
未来,没了吧,兜兜转转,A城还是那个遥不可及的远方。
“喂,尤袤。”
有人在喊他,嗓音沙哑粗犷,耳朵嗡鸣的他分辨不出来,从臂弯露出脸,眯起眼未曾聚焦,一股蛮力将他捞起。
天旋地转间,面容狰狞的尤天安把他死死摁在墙上,出口逼问:“你是同性恋?”
“不是的对吧,我儿子不可能是这恶心的玩意儿。”
“照片上的不可能是你,对吧,那是别人P的图,对吧?”
“说话,说你不是,”嘴巴一张一合,尤天安紧紧凝视他微红的眼睛,混乱的情绪一眼望到底,见他不说话又猛力往墙上掼,“说你不是。”
脊背撞在墙上发出一阵清脆声响,阵痛从后背细细密密传来,直达天灵盖,流遍四肢百骸,尤袤痛苦地皱眉隐忍,一股强力的血泊喷涌在紧涩的喉口,堵塞了喘息,他抿着唇硬是咽下一口血的腥甜。
垂在下侧的指尖在轻轻的颤,他这时才如梦初醒,恍然惊觉,秦桦所说的“还没完呢”是什么意思。
是这个意思啊,是彻彻底底暴露的意思。
人群聚焦在这偏僻的一隅,万千目光扫过来,怪异嗤笑的神采不一而足。
一个,两个,一群,都知道了么?
倒抽一口气,等脊背不再阵痛,尤袤无力地靠着墙,缓了一会儿,他想到了韩甫清,便不能袖手旁观,要做点什么,要去反驳。
他不能让路翎重蹈韩甫清的后路。
尤天安掏出手机,照片上他和路翎接吻的画面昭然。
“我是,他不是。”尤袤无视这张照片,脱口而出,面色平静,神色坚定,不曾迟疑半秒。
“是我勾引的他,是我强迫的他,没看到是我捏着他的下颌接吻的吗?从始至终,他是直的,我是弯的。”路翎扫一眼面色凝重的路泯和林菲,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吐露出来,又找补说,“我是,他不是。”
尤袤拽开禁锢在衣领的粗大手掌,目光坦诚炙热,顶着尤天安吃人的威逼视线,又一次重复:“我是,他不是。”
林菲目瞪口呆,气得浑身剧烈颤抖,巴掌落下来时,路翎歪过头,不死心地说:“他是迫不得已,我是鬼迷心窍。”
“什么鬼迷心窍。”
尤天安咬牙切齿,目露凶残,一脚踹过去,低声嘶吼:“我没你这种鬼迷心窍的儿子。”
“我玩女人不知耻,你被男人玩更可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