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氤氲中，人鱼用手轻轻拨弄头发，它的鱼鳍全展开，如同轻薄羽翼，水珠随它的发丝挥洒。

    忽然它潜下水，玫瑰花被漩涡拉扯着旋转，又被气泡炸开。

    柔顺发丝飘散在水面，花瓣中露出一张脸。它的脸颊上白色鳞片忽隐忽现，发丝泛着浅浅金色光芒。水流不想可待它，吻过它的额头，抚过眼睛，从下颌滑落成为珍珠。它用最柔和的声音哼歌，轻盈空灵的歌声锁在室内，在空中盘旋与石壁相撞。

    浮躁的世界静下来了，昂首似乎就能看见幽暗的海底世界，混沌被光分成两半。游动海鱼停在原地，静静聆听，海草飘舞，气泡一串串往上，越来越远。

    上古的海洋有无数鲛人，仰望海面的光。

    程淇蹲坐着剥橘子，闻声抬头，池子里已经没有水了，温泉水将人鱼包裹起来，水流凝成的线条缠绕在它身上。水花在它掌中舞蹈，贴着它的脸，它咯咯咯地笑，要合上手掌，水流消散于它的手心。

    几秒中后它张开手，水流又失去所有生命活力，落回池子里。

    水落回青华池的速度极快，只是一瞬的事，干净的水浑浊污秽，充满黑气。

    千年青华池洗濯人鱼的戾气，要净化池水必须封闭不净室，由四十九人同时念经，换水后才能再次使用。人力物力加持，价格贵也可以理解。

    程淇捞起在浑水中的人鱼时，水池底隐藏的机器启动，水面出现一个小小的漩涡，转着圈圈，吞噬一切，水线越来越低。待水放干净后，靠近大门池壁上，雕琢成莲花模样的出水口，水流踊跃而出。

    将人鱼头发擦到半干，程淇把毛巾丢在一边，从池中捧了一捧清水。

    纯净的水从他指缝中溜走，华青池引入的其实就是采天地精华的露水，在地下沉淀，灵气越来越足。

    程淇站起来，拍了张照片，在相机上点了点。

    这时，善水道长敲响不净室房门：“程道友。”

    长风观前山种满高山杜鹃花，游客多在花团锦簇中拍照。

    “杜鹃花从是我们长风观最重要的景色，宛如绚丽多彩的画卷，徐徐展开，让人陶醉其中。这里也是游客最多的地方，周末人更多，从五湖四海来。明天是周六，程道友拍照的时候不要推搡拥挤，注意安全，文明观旅。”善水道长自觉承担起导游责任，前山的餐厅、休息区、酒店都走了一圈。

    “哦，对了，后山为未发区域比较多，容易出问题，晚上最好不要到后山哦。”后山就是指长风观主体。

    善水道长把一人一鱼送到酒店房间门前，就要道别。

    程淇轻笑着问道：“麻烦了，请问清风道长呢？”

    善水道长垂下眼眸，敛去眼底的情绪淡入清水般不痛不痒地说：“他下山了。”

    人鱼换了崭新的衣服，程淇贴心把它长发扎起来，图谋不轨把一个黄色狗头的发卡夹在它的龙须刘海上。

    滑稽又可爱的人鱼看了眼梳妆镜里的自己，露出八颗尖牙。即便是做了丑表情，它依旧美丽，意识到自己确实很美后，它不忘骄傲的初心，抬起下巴。

    程淇在房间里检查了一圈，只是普通的酒店，检查不出什么。

    他想他可能是得了被迫害妄想症，才疑神疑鬼。

    酒店的落地窗宽六米高五米，往下看，不远处就是悬崖峭壁万丈深渊。大概是艰难日子过久了，躺在沙发上欣赏窗外云海缥缈的悠闲让程淇觉得十分不真实。他闭着眼睛，感受到人群中的欢笑，杜鹃花丛中，情侣情难自禁悄悄亲吻，孩子被母亲摆出固定的动作摆拍，穿汉服的女孩在转圈圈，她的朋友正在连拍照片。

    “咔嚓！”

    程淇认命爬了起来，他抬头看清了坐在地上的人鱼手上拿着什么，酒店的装饰画，现在生生被掰断。

    “祖宗，你可真行。”

    人鱼扭过头，露出诡异微笑，点头。

    “我没有在夸奖你。”

    他打开手机，在房间里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一个有两格信号的角落，把爬山时的见闻描述了一遍发给李警官。

    最后一张图还没发出去，信号又断了。

    程淇睡了一晚好觉，醒来时外边光芒万丈，美人鱼趴在落地窗前，一边甩尾巴一边剥瓜子。程淇走到它身旁，顺着它的目光，露营点里男男女女有五个人围着善水道长说话谈笑。

    “大早上磕什么瓜子。”程淇试图拿走人鱼手中的瓜子，手背狠狠被鱼尾拍到一下。

    “嘶。”

    不疼？

    气氛瞬间沉下来，就在程淇思考自己抗打能力是否增强，鱼尾再次袭来，这下又快又准，把他拍到墙上，往下滑时推翻了电视，打碎了装饰画。

    装饰画？

    程淇毫发无伤，他的手指动了动，快速坐起来，捡起地面的装饰画。

    没记错的话，昨晚已经被人鱼的掰断了，它为什么又出现？

    程淇还没有想明白，甚至还没开始思考，嘴里苦辣的感觉从舌根直冲天灵盖。

    他眼前一黑，随即世界所有开始倒退，成为一道幻影，他的脑海中出现许多画面，画面混乱崩塌，都是他催吐人鱼后的景象。

    再次迎来光明时，他还在山里，大雾之中，人鱼将红蘑菇塞进他的嘴里，紧紧捂住他的嘴。

    太好了，一切都是吃了毒蘑菇的幻觉，我们没救啦。

    程淇第一次以如此近的距离直视人鱼的眼睛，灵动的眼睛会落泪，泪水变成珍珠。

    “呱？”人鱼被盯得浑身不自在，鳞片都要竖起来了，它的头发先一步飘起来，它翻身坐在地面上，不解地歪头看程淇，似乎在问：你魂没了吗？

    程淇干净利索地坐起来，在掌心贴符，一掌拍在自己肚子上，生生逼出体内的毒蘑菇，吐出两口黑血。

    缓过来后，程淇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

    他再次找到地下的尸身，驱散山间过分浓重的白雾，认真多看了几眼大梦惊醒的人群，见人群离散，再次上山，遇到清风道长，人鱼泡温泉，住酒店。

    然后，装饰画碎裂，他从人鱼喂他吃毒蘑菇中醒来。

    “……”

    程淇右手撑着脑门，叹气：“我就知道，不会这么顺利。该死的，为什么所有困难不能按照教科书生成？”

    紧接着，他把实习手册拿出来，沉重的雾水无声浸润白纸，黑笔落在上边变得绵软，他如实记下所见所闻，打开手机看时间，手机还停在他和李警官发消息的页面，信息他已经发出去了。

    程淇若有所思盯着手机看了两秒，每一次循环都是真实发生的，会给下一轮留下痕迹。

    他拉住注意力跑到天边去的人鱼，符纸贴在人鱼身上，通过术法验证，果然人鱼身上的戾气经过两次青华池洗涤被吸收了一大半。还好，把反社会人格除掉了。

    程淇还想继续验证，可人鱼的能力在他之上，随意他听不到人鱼的心声，还有种方法。

    人鱼被程淇的忽然热情逼得后退好几步，程淇递出他的胳膊：“咬一口。”

    每次他在人鱼嘴里的时候，他就知道人鱼在想什么了。

    从未听过如此无理请求的人鱼神态迷茫，程淇的胳膊都要怼到它嘴边了，莫名它又开始牙痒。

    近在咫尺的程淇面无表情，平静等待人鱼张嘴，一秒、两秒……

    荒诞的戏剧被蝴蝶打破，人鱼压根不搭理他，追蝴蝶去了。

    程淇下意识抿唇，尴尬的感觉包裹他，他陷入一种我好失败的内耗当中，所处之处无形的阴影蔓延。人鱼逮到蝴蝶，笑着回头。

    “呜？”

    程淇没有回应，这让人鱼不爽，它看上去怒气冲冲，到了程淇跟前又有些不忍，它能感知到程淇的情绪低落。它看了看程淇，又瞄两眼，忍痛把蝴蝶递出去。

    “什么？”程淇就这样被喂了一只蝴蝶。

    “我真是谢谢你。”

    人鱼满意地点头，虽然它不懂为什么程淇要把美味的蝴蝶吐出来，还不停漱口，至少程淇不是闷闷不乐。

    “我果然是南海最善良的鱼。”

    漱口的程淇停下动作，抬起头，唇角勾了一个弧度。

    程淇整理好人鱼身上的衣服，确定没有破绽后才接近人群。他先是来到一群青年学生身侧，跟在他们身后听他们交谈。

    男生衣角被树枝挂着，他一边解开，一边说：“真没意思，还以为至少能碰到野生动物。”

    “没关系，听说山顶有个道观。要不我们上山看看？”回话的青年脸上长满青春痘。

    “行呀，不过我不想走路了，等会下山我们去大门坐缆车上去。”

    程淇换了几波人，听到的谈话内容做下记录。根据统计，最后得出的结果是这些人都是要去长风观或者从长风观出来探险的人。

    他在笔记本的最下方，画出长风观大门的形状和华青池的轮廓。

    短暂思考，他为自己做了一张计划表，然后根据循环再次上山。

    清风道长在半道迎接，他如旧送人鱼泡华青池，而后入住酒店。

    房间空调呼呼响着，竭力发出轰鸣，红红火火的工作戛然而止。程淇画完最后一张引雷符，支起身子，整理好背包，对人鱼说：“祖宗，出发了。”

    夜晚的杜鹃花在灯光下过分红艳，汲取了泥土中所有的养分，向阳而生。程淇在酒店吧台点了两杯可乐，出门，年轻的旅者在酒店门口打着手机手电筒蹦迪，疯狂发泄自己的精力，其中不少面孔都是程淇所见过的。

    程淇暗暗隐入人群，在不醒目的角落贴符纸。他吭哧吭哧干苦工：“祖宗，帮我拿些落叶。”

    等了几秒，没有反应，程淇回头，天塌了，那么大的人鱼不见踪影。

    程淇天生的臭脸终于有了几分着急，他慌张地到处看。

    头发乱甩，兴奋过头的人群围绕全场最美丽的人鱼，旋转跳跃，狂欢之中忘乎所以。

    程淇全身微颤，手臂青筋暴起，咬着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笨蛋，和一群鬼在坟头什么蹦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