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瑞瞪大眼睛,双手再次抚上的自己的脸颊,奇异的触感准确击溃他内心最后一丝侥幸,让他瞬间坐倒在地。
“迟公子。”李庭瑄跨步过去,想将他扶起。
迟瑞避开他的手,手脚并用爬到墙角,额头死死抵着面墙:“你……不要看,别过来……”
他疯狂的扯起自己脸上的鳞片。
“怎么办……我要变成怪物……”
鳞片就像在他脸上生根了,任是他怎么撕扯,都抠不下来一片。
最后,他双手无力的顿在半空,看着自己渐而发黑的指甲,捂紧了脸不住抽搐。
李庭瑄默然站在离他身侧四五步的距离。
“迟公子。”他缓步靠近。
迟瑞没有反应。
李庭瑄又迈近一步,手掌极轻的落在他的肩膀上。
迟瑞双肩一跳,却再没有像刚才那样躲避。
李庭瑄落手的力度渐渐加重,按住他肩头:“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令你的身体有如此变故?可能告诉我?”
迟瑞不住的摇头,此时他的心境已临近崩溃。抬肘撞开身边的人,他扯开自己的衣襟,哆嗦的捧起允鹤留给他的匕首。
李庭瑄猝不及防,被他撞得身子朝后倾倒,当即用手撑住。
“我不要……变成怪物……”
迟瑞细声说着,亮出锋刃往自己的脖子上刺。
李庭瑄眼疾手快,一下打掉他的匕首。
迟瑞大叫一声,身子飞扑出去,重新拾起匕首,回手刺进自己另一只手掌的掌心。
鲜血激迸而出,他用力过猛,那只手掌被他直接钉在了地上,手指不受控的颤抖。
剧痛深入骨髓。
直到这时,迟瑞的泪水才忍不住夺眶而出,他趴在地上,崩溃的大哭,拔出匕首,再次想往自己的小臂上刺落。
手举到半空,就被人挡开。
李庭瑄一手夺了他的匕首,顺势掷入房梁,另一手飞快的点了他臂上的穴道,止住流血。
取了随身携带的金疮药,撕下片衣摆,正要替他包扎伤口。
迟瑞小臂横扫过去,把药瓶撞倒了:“你走开……谁要你过来……我已经是怪物了……谁让你碰我!!”
李庭瑄:“……”扶起药瓶,挪到迟瑞手够不到的地方,腕上力道加紧,将他死死箍住。
“迟公子,世间事总有解决的法子,何必要寻死?纵然这些事你我解决不了,还有国师……”
“国师……”听他提到允鹤,迟瑞乱抓乱甩的手停住,像是忽然失去了依凭,软软的垂下来,“允鹤哥哥……我这副模样……他不会再认我了……他肯定以为我是妖怪,就不要我了……”
李庭瑄皱眉:“国师岂是那种只重外观的人。”
迟瑞沉默,似乎被他的话说动了一点,静静的趴在地上不动弹。
李庭瑄快手快脚的替他包扎完伤口,抱到就近的一张藤屉春凳上,待他情绪有所平复,才缓声道:“我看公子身上的变化,不似是病……”
迟瑞自暴自弃,不再遮掩自己脸,断断续续把他在汉阳镇药房的经历说出来。
李庭瑄面上不显,心里却越听越皱眉,他既疑惑允鹤的去处,何以会让迟瑞独身上路,另一方面也震惊,这世间竟有如此奇特的毒药。
伸手去搭迟瑞的脉息,但觉他的脉搏跳动有力,不似有中毒迹象。
“既然是毒,就终归有解的办法。你且放宽心,晋阳城内不乏医术高明的大夫,我去问问,或是直接请了来,说不准就有解毒的良方。”
迟瑞想起之前那药店老板也是个大夫:“不……不看大夫……”
李庭瑄道:“我请来的人,必不会害你。”
迟瑞仍不抱希望:“……如果请了大夫……也治不好呢?”
李庭瑄沉吟片刻:“总得试试。放心,我不会把消息漏出去的。等我回来。”他直起身来,四处看了看,把迟瑞抱到床上,拉下帘子。
“一会我出去了,若有人送东西进来,你只管应声,不用出去。”
迟瑞微扬起脸:“我……还能治好吗?”
李庭瑄沉声道:“我当尽力。”
迟瑞把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默然听得外头的关门声。
如果治不好了怎么办……
他胡乱想着。
过不多时,就有人送了衣服鞋袜饭食这些东西进来。
迟瑞躲在床上不敢乱动。
掌心上的创口,一开始还剧痛难忍,渐渐的,痛感越来越不明显,变为一种麻痒的感觉。
天色暗沉下去,月影高升。
迟瑞不敢下床,也不知道上哪去点灯。
门外开始热闹起来,往来的脚步声不断,又有女子的娇笑声,男人的吆喝声。
人影在纱窗外来来往往,宛若走马灯一般。
李庭瑄还未回来。
迟瑞瑟缩在床角,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到黑暗里忽然蹿出个什么妖魔鬼怪,一路扯着他的手臂,把他当做同伙抓走。
猛地惊醒,他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这一看险些骇得晕过去。
他的手分明已不是手了,通体青黑,指骨拉长,关节突出,生出三寸来长的指甲——这分明是爪子。
迟瑞竭力忍耐住自己压在喉咙,即将喷薄而出的呼叫声,奔到镜子面前。借着窗外的微光和月影,他看到一张布满青麟的脸。
这完全不是一张人脸。
咣当一声,铜镜跌落地面。
迟瑞呜咽了声,捂着胸口,痛苦的倒下去,身上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蓦然被唤醒,冲击着他的五脏六腑。
说不清楚道不明的情绪奔涌而来,不知道是愤恨、不甘还是委屈……
他揪住自己的衣襟,不住翻滚,眼睁睁看着臂膀上生出鱼鳍般的倒刺。
心里有个声音鼓动不休:天下负我,我必成魔!
天下负我,我必成魔!!
他用力捂紧耳朵,狠狠打砸着自己的脑袋:“别……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声音如同被闷在水潭子里,低沉却带着某种魅惑力,“其实你也觉得很不痛快,你也不想一直受人欺凌。你想要能力,你想要天下,对不对?”
迟瑞拼命的摇头。
声音缓缓道:“否认是没有用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的你心思。你渴望身边一切人都围绕在你身边,你想要他们臣服。你讨厌背叛!你恨一起背叛的人,所以,杀光他们!!”
迟瑞:“不不……没有人背叛我!”
“如果没有人背叛你,你怎么会流落至此?你恨他们吧!是不是无时不刻不想杀他们?那就报仇啊,拔刀吧——把那些欺负过你的人,全部杀光!”
迟瑞双手抱着头,只觉得头昏脑涨,意识难以清醒:“杀……”
“不行……我不能杀人……我若杀人,允鹤哥哥必定会讨厌我……不会再见我……”
那声音哼的一声,带了怒气:“那只白鹤,他也配?”
“他已经背叛了你,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一刀杀了他!”他尾音骤然扬起,如同一根利箭,刺穿耳膜。
迟瑞额头抵住冰凉的地面:“不可以的……我不杀允鹤哥哥……我不杀他……你是谁?你走开……!!”
“窝囊!!”声音低低的咆哮起来,“我就是你!我命令你起来!”
“唔……”迟瑞努力想要贴紧地面,身子却开始不听使唤的爬起。
“我不杀人……”
咔擦的一声,门在这时候被人推开。
“迟公子——”李庭瑄的声音传进来。
“别……别进来……”迟瑞连声制止。
李庭瑄脚步停在门口。
“怎么?”
依稀有另一人的声音在询问:“那位公子可是毒性发作了?待老夫前去看看——”
迟瑞踉跄起身,躲到角落:“别……别过来。”他面朝着墙根,对李庭瑄大喊,“你们都走……出去……千万别进来……我现在……很危险……”
耳畔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人来了,就趁现在!我命令你,拿刀杀了他们,快!!”
“啊啊啊啊!”迟瑞捂紧了自己的耳朵,“滚——我不要听……!!”
一股力量直冲头顶。
迟瑞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颅顶剧痛起来,随后,房梁不住震颤,先前被李庭瑄掷入其中的匕首受到牵引,倏然回到迟瑞手上。
李庭瑄察觉到屋内的异动,推门进去。
只见里头一片狼藉,最左边的角落,一只满身鳞片,头上长了鹿角的小兽爪子里抓着把匕首,瑟瑟发抖。
“出去……”小兽哀声说着,眼角流下一行泪。
“我会伤了你的……”
“我已经是妖怪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耳畔的声音突兀的吼道:“你说谁是妖!”
迟瑞单手握着匕首,以刀柄不住狠砸自己的脑袋:“走开,走开……”
“迟公子,你……”李庭瑄认出迟瑞的声音,吃惊的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完全没有了人形的小兽,当机立断,对那郎中道,“你先回去。我明日再来找你。”返身关了门。
郎中还要坚持进去看看。
“哆”的一声,一柄匕首携着凌厉的风声在暗夜划出绚丽的尾光,插在木门上,透出半截尖刃,连那郎中额头只差了寸许。
郎中咽了口唾沫,无声朝后退了几步,转身快跑。
李庭瑄纵身上前,似想先点住对方穴道,将他制住。
黑夜中,迟瑞一双眸子闪出逼人的金光。
“呃……啊——”他长呼一声,整个人倏然立起,双臂一挥,一股力量冲天而上,穿透屋顶,直达九天。
与此同时,天上有另外一股力量,受到感应,直照下来,聚在他的天灵之上。
迟瑞胸前衣襟胀裂,身形暴涨,现出巨大的鱼尾。
长尾扫动,屋内陈设尽皆碎裂。
李庭瑄冲上前去,手刚碰到他的身体,就被他的尾巴击中。
那力道极其刚猛。
李庭瑄整个人横飞出去,撞在墙上,再翻滚下来,压断了梳妆台摔到地面,瞬间陷入昏迷。
“……!!”迟瑞张了张嘴,最后的意识看到李庭瑄倒下,本能想要伸爪。
腰间的九灵圣珠忽然绽出雪白流光,流光化作一面盾牌,抵住天际直射下来的那股力道。
两相对峙。
此强彼弱,此弱彼强,最后轰然炸碎。
九灵圣珠光华一暗。
迟瑞浑身脱力,倒在满地狼藉当中。
与此同时,长安城内,站在巫阵中心的巫师一个踉跄退倒,收了阵图,脸上却现出狂喜之色:“燕王大人,太子找到了!!”
祭坛尽头,安禄山拖着肥硕的身躯,慢腾腾在长椅上站起来:“果真?”
巫师忙道:“绝无虚假。属下适才在灵血召唤阵已经得到了回应,太子的真龙之力已然觉醒。”
安禄山“嗯”了声:“那他人现在何处?”
巫师掐指推算:“不远,理应就在晋阳附近。”
长夜愈深,热闹的阁楼渐渐熄去灯火,逐一宁静下来。
笑声、歌舞声都已沉寂。
直到一声鸡鸣,再次唤醒黎明。
李庭瑄手指颤抖几下,率先醒过来。看到一室凌乱,他捂着胸口,慢慢支撑住身体,半坐半卧而起。
胸前隐隐作痛,他喘出口气,看到不远处侧躺着的迟瑞。
他身上的衣物已尽数碎裂,青鳞消退,露出仅属于人类的肌肤,一头柔软的黑发铺散在满是木屑土灰的地面上。
那副模样,完全是一个常人的模样,与昨晚的兽形丝毫不沾边。
李庭瑄微晃了晃头,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上前轻拍迟瑞的肩头。
他不确定对方身上是否有骨折,不敢摇晃他的身体。
“迟公子——”他轻声叫唤。
迟瑞没有动静。
李庭瑄伸指搭上他的脉息,平稳有力。
“迟公子。”
迟瑞眼皮子微动了动,终于睁眼醒来。
醒来一瞬间看见的人是李庭瑄,他诧异的揉了揉眼睛:“庭瑄哥哥……?”眸光流转,“我……还活着?”
李庭瑄把他扶起来:“你感觉可好些了?我看你身上……倒比昨夜好了许多。”
迟瑞垂首,看到自己双手和腿,又转头看了看身后。
“我……我好了?”他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摸到一片微凉的肌肤,“鳞片……没有了……”
李庭瑄点头:“是。消失了。”
迟瑞半跪而起,抓住李庭瑄的袖子:“那我是不是……全好了……?”
“我不会变成……妖怪了,是不是?”
李庭瑄暗道:昨晚瞧那毒发如此诡异,会否复发当真难说。
仍是点了点头:“不会了。”
迟瑞长出口气,伸手拍了拍胸口,忽轻呼一声。
李庭瑄警惕:“怎么?”
迟瑞探手入怀,摸出无数粉末和碎瓷片和碎纸:“允鹤哥哥给我的……药还有符……”他无比惋惜,低头看着。
李庭瑄怕他被瓷片割了手,忙拿过方手帕,把这些东西都接过去:“无妨,都是身外物。只要你无恙,国师想必不会重物轻人的。”
迟瑞仍是心疼:“我怎么就……把他们都压碎了……”他脑子里太过混沌,依稀只记得毒性突然发作,之后如何却全然记不得了,只道是李庭瑄请来大夫将他治好。
“庭瑄哥哥……谢谢你救我……昨晚,我忽然觉得身上难受得紧……要是没有你,我定是死了……”
“你找来的大夫……果真是厉害的……我先前因为害怕……还道世上的郎中都不可信了……当真……当真是叫你看了笑话。”
“大夫?”李庭瑄听他言语,便隐约猜到他毒发后的意识混乱,记忆断层,刚想说自己并未做什么,转念一想,仍是让他安心为上,轻点了点头,“小事。不必放在心上。”他看了眼这屋内狼藉,房子弄成这样,一时半会想来难以住人。从凌乱的杂物中找出昨日让人送来的衣物,抖开上面的尘,“换身衣服,我带你出去用早饭。”
迟瑞打量着这室内环境,也猜到必是自己昨夜毒性发作所致。
“对不起……我……添了大麻烦了……”
李庭瑄摆手:“此间老板与我相熟,不算麻烦。”
话刚说完,门口传来男子骂骂咧咧的声音,然后,又有女子的尖叫哭啼声。砰一声,似有什么重物落地了。
迟瑞听到动静,恍然记起昨日来的时候,对这个地方存有疑惑,忍不住问道:“这个地方……?”
李庭瑄并不隐瞒:“此处乃烟花之地。日常不会有人来巡察,留在这里更为安全。”
迟瑞如今已完全了解所谓的烟花之地是做什么的,他垂首,不敢多言,心里却在为难:我答应过允鹤哥哥,不再来这种地方的。我只是在这里落脚,应该不算……毁了诺言。
李庭瑄待迟瑞换了衣裳,取下插在门框上的匕首,交还给他,又出门与外头小厮交待几句,给了些银子命他收拾屋子,自己则带着迟瑞往街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