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这一大锅的高汤里,漂着着满满的油豆腐和肉丸子,厨子连汤带料舀一海勺,朝饭上一浇,半碗饭一大勺汤,成一海碗泡饭。

    饭粒被汤汁泡上,如白玉般晶莹细软,油豆腐炸得很透,经过高汤浸煮,外表软弹,再撒上点香菜,一口下去,油香溢口。

    一碗泡饭,每个客人再配一个流油的咸鸭蛋、一小碟醋芹。

    迟瑞连日来吃了上顿没下顿,更多时候挖草根、拔野菜,骤然闻到饭香,再也忍不住,吃得连碗底都舔干净。

    李庭瑄又叫了一碗。

    连尽三大碗饭之后,迟瑞终于停下动作。

    李庭瑄问道:“可还要再添些?”

    迟瑞忙摇头:“不,不用了……”

    李庭瑄叫来店家结账。

    迟瑞轻唤了声:“庭瑄哥哥……”

    李庭瑄回头:“怎么?可是还要吃点什么?”

    迟瑞连连摆手,耳尖泛着微红:“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就来了晋阳……身上没多少银子……”他把在药店打工仅有的几个铜板都掏了出来,如数托着,放到李庭瑄的掌心。

    李庭瑄一怔,旋即回道:“无妨,我来结账。”他拿出点碎银给了店家,那些铜板连同几锭碎银一起交还到迟瑞手上,“你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迟瑞连声推辞:“这……怎么可以……我已经添了很多麻烦……”

    李庭瑄不收,只道:“照顾你是应当的。当初在长安,国师曾托我照顾你,没有看好你,是我失职。”起身与迟瑞一前一后走出食肆。

    晋阳城地势开阔,古都庄严。春意正浓时,街上人烟却极少。

    偶有行人,也是匆匆忙忙。

    市集上空空荡荡,寥寥几个人影,守着一点小摊子。

    偌大城池,竟冷冷清清。

    迟瑞垂首跟在李庭瑄后头,想起当日杨国忠要杀他之时,李庭瑄曾拼了命想要救他的,只是后来太多事情,他就忘了向允鹤提起这件事。

    “我……”他刚想说话。

    李庭瑄同时开口:“当日没能保护好你,真的很抱歉。事后我伤重被苏庆元强行带离,待醒来之时,已是半月之后。我曾托人去打听,得到的消息都是你已经死了……我没想到,你还会活着。”

    迟瑞暗道:我……确实已经死过一会了。

    李庭瑄继续道:“我也同样托人打听了国师的下落,到底还是一无所获。不久之后,长安城就大变了模样……苏庆元劝我回到安禄山身边,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答应。如今晋阳、洛阳……河西与河东一带,俱是安禄山的地盘。”

    他说的这里,语声一顿,回眸看着迟瑞:“你怎么会出现在晋阳?”

    迟瑞听见他问,自己也茫然起来:“我……也不知道……我明明是在汉阳镇。允鹤哥哥给了我符……我想逃出去……”

    李庭瑄猜测:“国师施法将你送来的?”

    迟瑞摇头:“是我自己……”

    李庭瑄默然片刻:“晋阳城如今并不安全。过几日,我想办法送你离开。”

    迟瑞微仰起头,看着空空荡荡的长街。

    “允鹤哥哥在成都府……不如……我们一起去……”

    李庭瑄脚步微顿:原来他去了成都府。

    这是自长安沦陷以来,他首次得到关于允鹤行踪的消息。

    “抱歉,我没办法陪你去。”

    “苏庆元虽将我引荐回去,但安禄山并不完全信任我。我体内有他下的毒,每隔十五天,他会遣人给我送一次解药,倘若逾期拿不到解药,毒性就会发作。”

    迟瑞听闻他体内也中了毒,想起自己毒发时的模样:“那你……岂不是很危险?”

    李庭瑄摇头:“定时服用解药,倒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迟瑞忍不住问:“那怎么……不找大夫?”

    李庭瑄淡道:“安禄山给的毒药,岂有轻易解得了的,那是失传已久的巫毒,寻常郎中连见都没见过。”

    迟瑞被抓去试了几次药,深谙毒发时候的痛苦:“可是……”

    李庭瑄打断他的话:“放心吧。等过几日,我会想办法派人护送你去成都府。如今四处动乱,你还是回到国师身边方才是安全的。”

    迟瑞忙道:“你不愿留在这里……我会叫允鹤哥哥来救……”

    李庭瑄微微摇头,目光投向远处拢了一层薄雾的天空:当日留在长安城养伤,他曾抱过希望,期待允鹤能折回来救他。他不停托人打探,得到的消息却都是国师在骊山之时便去向不明。

    如今看到迟瑞仍活着,他心里就明白,允鹤并非离开了长安,而是根本忘了还有他这么一个人。伤重期间,他亦同样是在长安,以允鹤的本事,若有心要寻个普通人,岂有寻不到的?

    还是……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李庭瑄略略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舌根有些发苦。

    “庭瑄哥哥?”迟瑞看他没有反应,连唤了两声。

    李庭瑄回过神来:“没什么。你会回到国师身边的。”他轻轻说着,余下的后半句话,却始终没有出口:你终究是能回去的,我却没机会了。

    一队巡城的士兵踏着沉重的步伐走过。

    李庭瑄迅速的把迟瑞拉到站到墙根底下,让出道路。

    迟瑞一怔,抬眼瞥见那些士兵眉心黑气缭绕:“他们……!!”

    李庭瑄忙扬手捂住他的嘴巴,示意他噤声。

    待得这群人全部走过,李庭瑄松开手:“这些不是常人。”

    迟瑞点头,想起之前遇到的阴兵和妖将,心有余悸:“……之前我和允鹤哥哥也……遇到过…………允鹤哥哥受了很重的伤……”

    李庭瑄一惊:“他受伤了?”暗自皱眉:没想到安禄山的妖兵如此厉害,竟连国师都不能敌。

    “伤势如何?可算严重?”

    迟瑞摇头,提起允鹤,不由又担心起来:不知道他的伤好全了没有。

    “我……我也不知道……”

    “我会尽快送你离开。”

    李庭瑄一路疾走,将迟瑞引向一家医馆。

    迟瑞:“?”

    李庭瑄道:“回春堂的大夫是有名的。去看看吧。”

    迟瑞骤见了医馆,鼻端闻到浓重的药味,身体本能生出排斥,往后缩了缩。

    “不……不是好了么……”

    李庭瑄不动声色:“身体被毒物侵蚀过,容易亏损,请大夫调理一下也无不可。”

    迟瑞深吸口气,不敢说不去,咬咬牙正准备往里走。

    忽听长街上马蹄声疾,黑甲兵一人一骑,自城门入,手中扯了面暗红色绣了“燕”字的旗,散向各个街口。

    “燕王口谕,即日起封锁城门,只进不出——”

    迟瑞讶然,抬头望向李庭瑄:“……只进……”

    李庭瑄皱眉:安禄山上回关城门是为了屠城,此次封锁城门又不知是为了什么。

    “不必担心。先找大夫看看,我再想办法。”扬手打开暖帘。

    浓烈的药材香气扑面而来。

    医馆里几个铜釜,里头翻滚着褐色浓稠的药汁,不时波波响动。

    一个小药童高卷着裤腿,蹲坐在角落里,守着一个小炉,准备熬制蜜蜡制药丸。看到有人进来,他头也不抬:“拿号了吗?没拿去柜台前拿个签子,那边去排队等。”

    李庭瑄抬眼望去,才发现屏风后的两排长凳上,还等了七八个病人。

    这些人看到他身上玄色的官服,纷纷侧过脸,只求别生出事。

    李庭瑄自行拿了号,却没让迟瑞坐进候诊的长凳当中,只令他在大堂的藤椅上靠坐着。

    药釜内热气蒸腾,浓重的药味令人闻着也能舌根发苦。

    迟瑞坐在大堂,看着满室药材,莫名想起了先前在汉阳镇里那药店老板给他灌药的情形,忍不住想吐。

    他怕弄脏了地板,忙抬手揭了帘子冲出去。

    李庭瑄立马直追。

    医馆外头种了几株兰花,清香怡人。

    迟瑞长吸几口花香,冲淡鼻端萦绕的药味:“没……没事了……里头气味太重。”

    李庭瑄道:“你怕闻到药味?”

    迟瑞轻道:“以前不怕的……”

    李庭瑄“嗯”了声:“知道了。”嘱咐了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别走开。”

    他重新打了帘子进去,一眼扫过那些仍在候诊的人:“谁的号比较靠前?”

    他连问两边,终于有个还在咳嗽的年轻人战战兢兢举起手:“我是下一个……官爷有什么吩咐?”

    李庭瑄看了看手里的号,又瞟了眼那人手上排号的竹签子,取出锭银子:“我有急事,跟你换个号。”

    那人把手里的签子递给李庭瑄,却没敢接他的银子,默然坐在最后排的长凳上。

    李庭瑄把银子扔到他怀里,出门去找迟瑞。

    一时,郎中把过脉,又施了针:“公子脉象平稳,强健有力,不似患有疾病之人。”

    迟瑞张了张嘴,正要说话。

    李庭瑄直接替他答了:“这位公子曾误服了毒药。”

    “哦?”郎中长眉微挑,“然而依老夫的判断,公子体征亦不似中毒之人。”

    李庭瑄皱眉。

    迟瑞小声道:“昨晚……有大夫看过了……毒解了……庭瑄哥哥说怕伤了身体……要吃药调理……”

    郎中微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不过公子身体康健,显然毒物并未造成多大的影响,调理的药物也可不服。”

    “真的?”迟瑞如今真是怕极了各种古怪味道的药材,听说不用吃药,顿时喜动颜色,仰起脸看向李庭瑄,“大夫说……不用服药了……”

    李庭瑄低眉,看到他脸上漾起的两个梨涡,暗叹口气。

    “……好。”略作思考,又道,“店中可有什么清毒的药丸?”

    郎中道:“倒是有几种祛除避蛇的药物。可作简单应急用,若真是被毒虫毒蛇咬伤,还是送医为上。”

    李庭瑄取了小锭银子:“那便也麻烦孙大夫替我备一些。”

    郎中接了银子,转身往药房去配药。

    迟瑞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买药?”

    李庭瑄顺势打量了下店内的环境:“总该为出行路上做点准备。”

    迟瑞听说买药是预防用的,方才点点头,又道:“……你总是……很周全。”

    李庭瑄取了药,将迟瑞一路送回寻春馆。

    房间已经被重新归置好了。

    “你休息吧。”李庭瑄把刚买回来的药丸收入抽屉,转身要走。

    迟瑞忙叫住他:“庭瑄哥哥——你这就……走了?”

    李庭瑄回头:“出去一趟,很快回来。午饭我叫人送来。”

    他一路出了侧门,直奔适才领着迟瑞去看病的医馆。

    此时医馆并没有什么病人,小药童收了门口的药釜,准备进后厨。

    李庭瑄拦住他的去路:“孙大夫可在?”

    药童指了指后厨:“师父和师娘在里头吃午饭,我收拾完了药也要去吃的。”侧头,“咦?你不是刚刚来买药看病的那位官爷?有什么事吗?”

    李庭瑄淡道:“没事,你进去吧。”

    药童抓了抓脖子,觉得有些奇怪,仍是麻利的搬起门前的药碾子,往后厨去。

    傍晚时分,回春堂医馆后厨起了大火。

    火势很快蔓延开了,整个医馆陷入一片火海当中。

    前来救火的人越来越多。

    忽然间,整个回春堂发出一声爆鸣。

    巨响当中,黑烟冲天而上,散开形成个蘑菇的形状。回春堂在黑烟当中坍塌,很快被吞噬。

    仍在途中卖力运水救火的人发出一声唏嘘。

    医馆对面酒楼的雅座上,窗户始终打开着,黑衣劲装的年轻人笔直立于窗前。

    火光与浓烟交迭映入他的双瞳,时而明亮时而浑浊。

    “抱歉,我不能走漏关于他的消息。”

    他低头看了看腰间的匕首,慢慢走下楼梯。经过火场的瞬间,他将一方染了血的丝帕,随手递给四处交卷的火舌,匆匆而去。

    寻春馆里的小丫头送去晚膳。

    迟瑞待在重新归置好的客房里,耳朵却无时无刻不在竖着,警觉得像只兔子。

    姑娘们的营生已经开始了。

    迟瑞大口大口吞着饭菜,目不转睛的盯住门。

    吃了有会,才想起此处再没有人与他抢食,动作又慢了下来。

    隔壁房中有杯盏摔碎的声音,紧接着是男人醉醺醺的喝骂。

    迟瑞想起,之前允鹤从不令他喝酒。都说一醉解千愁,为什么那些喝醉的人却总喜欢发火。既然喝酒不能解愁,为什么还有人拼命喝?

    李庭瑄选了条近道,赶往武侯街的尽头。

    一堵高墙耸立,上覆黑瓦,转角处重檐屋顶,朱漆门。一块黑色匾额上书“梨香苑”三个烫金大字。

    李庭瑄仰头看着这三个字,莫名觉得讽刺。这个宅子从前是戏园子,稍微改造过后,可以住人。

    这里是他在晋阳城内的落脚之地。他在霓裳羽衣宴上,公然叛离了安禄山,此后又在苏庆元的引荐下夹着尾巴回到他身边。

    一前一后,安禄山都没说什么,只是在他回归之后,赐给他这座宅子,让他与苏庆元一并留守晋阳。

    表面看起来,是他安禄山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实际上,李庭瑄心里很明白,安禄山是在讽刺他,连戏子都不如。

    乱世中谁不想求生存,然而人活着,总会有尊严。即便这份尊严曾被践踏过。

    今天是月中。

    每月月中,安禄山都会派人过来,给他送解药。

    李庭瑄跨步进门。

    有小厮和丫鬟迎过来,恭恭敬敬的行礼,唤道:“李大人。”

    李庭瑄不作理会,径直朝书房走。

    这些人表面恭顺,实则不过都是安禄山派来监视他的眼线。

    管家从后廊走来:“大人,燕王陛下今日并未派来使者。”

    李庭瑄准备推门的手顿了顿:“知道了。”

    管家仍站在身侧,没有退走的意思。

    李庭瑄皱了皱眉,平日里这些下人虽暗中盯紧他的一举一动,但却少有主动去招惹他的。况且,他进书房的时候,是从不要人跟着的。

    “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管家默然片刻,忽道:“李大人,其实你不必疑心或是记恨,这一次,属下确实没跟燕王陛下说过什么。”

    李庭瑄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

    管家不适时宜道:“其实大人与我们这一众人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大人若得势,我们自然也有好处,往来与人说话,底气也足些。纵大人不为我们着想,也该还记得昔日的风光。”

    李庭瑄冷眼瞧着他:“这么说,你是觉得留在我身边丢了面子?”

    管家笑道:“什么面子不面子的还是其次。大人是个聪明人,理应看得清楚局势,该捧谁不该捧谁。今个儿皇城里,龙椅上坐的又是谁。”

    李庭瑄漠然:“管家理应往燕王身边去,留在我这里倒是委屈了。”

    管家跟上前一步,还要再说点什么。

    书房的门砰然关上。

    管家碰了一鼻子灰,走出几步,又回头狠狠朝书房的方向剜了眼,小声骂道:“呸!三姓家奴!装哪门子的清高!”

    书房内,李庭瑄拳头握紧,生生忍住喷薄而出的怒气。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回忆。

    近来应该没做什么事惹了安禄山不快。

    解药为何又迟发了?

    安禄山喜怒不定,心思向来难以摸透。

    想起毒发时的种种处境,李庭瑄起了身冷汗,微微摇头,整理出一些日常的东西:药物、绷带、匕首……

    最后他用钥匙打开个带锁的抽屉,取出里头一枚符纸叠成的纸鹤还有一片浅金色的羽毛。

    这两样东西,是昔日允鹤随手赠与他的,也是他逃离安禄山的最后希望。

    如今,他已确切知道允鹤在成都府。

    李庭瑄犹豫了下,终是把羽毛和纸鹤都贴身收好,检点好余下东西,往寻春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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