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后,允鹤终于在江州府内找到家未受到波及的客栈,安顿下来。
绯羽伤了屁股,变回人形趴在床上不断哼唧,骂骂咧咧数落着迟瑞心狠。
允鹤心烦意乱,满脑子俱是迟瑞最后那一声呼救:“行了,安静会休息吧。”
绯羽委屈:“屁股疼,受伤了。”
允鹤正忙着翻找随身所带的剩余药材,准备分给众人。
“等会。”
此时,每个人身上都带了不同程度的伤,唯有蜥蜴妖身上是完好的。
允鹤调好药膏,拿了块干净的毛毯铺在膝盖上,拍了拍大腿,朝绯羽道:“过来。先看看你。”
绯羽看到蜥蜴妖仍在墙角,想着在外妖面前,撅着光屁股给人上药的画面颇损形象,自觉变回鸟的模样,趴到毯子上。
允鹤看他身上中了一记钩爪,却无残余的妖毒妖气,只是普通外伤,暗松口气,随意敷了层药膏:“好了。”
绯羽的第一根凤翎是从尾巴长起的,因此对自己尾巴附近的毛颇为在意。感觉允鹤上药的过程颇为草草:“咦?这就好了吗?”
允鹤拍了拍它的翅膀:“好了。”
绯羽跳起来,却没有从允鹤的大腿上跳离:“这就好了?”回头不住扒弄着身后的羽毛,“不用多涂一点药吗?紫金丹呢?不用吃一丸吗?掉了那么多羽毛,什么时候能长?”
允鹤不耐烦,一拍它屁股:“可以了。你这是小伤,休息一会就能好。不影响。”
绯羽受伤的屁股被允鹤轻拍一记,哀嚎着扑棱到镜子面前左照右照,它颇为心疼右臀处掉的一大撮毛:“这都要漏光了。有没有什么能快点长出羽毛的药?”
允鹤微阖着眼,靠坐在桌子旁:“没有……”
蜥蜴妖悄悄爬过去伸爪,想要勾走桌面上允鹤刚给绯羽那盒药膏。
允鹤没有睁眼,手却一下按住它的爪子。
蜥蜴妖一个哆嗦,想要缩回去已经来不及了:“我没有偷……我给银子换的……”它先前饿极,跑到别人家里或是集市内偷东西,时常被抓住一顿揍,看到允鹤抓他,还以为要挨揍,忙把之前允鹤给它的银子如数吐出来。
“我……我换!”
允鹤一阵无语,松开手:“想给你家主子找药?”
蜥蜴妖点头。
允鹤:“这个药不适合他用。我正要去看看他的。”指了指桌面上到处乱滚的银子,“收回去吧。我不要银子。”
蜥蜴妖小心翼翼看着他:“不收银子,给药吗?”
允鹤挑了两个药盒:“这两盒,你先拿过去,我一会就来。”又拿出小块香饼,“这个你也拿过去,在房间里点起来。安神用的。”
蜥蜴妖好奇的嗅了嗅那香饼:“好香,这是什么?”
绯羽随口接道:“龙涎香。就是龙的口水。”
允鹤:“……”
蜥蜴妖诧异:“口水也能当药?”
绯羽抢着道:“有什么不能的。像我们这样的圣兽,身上随便一点东西拿出来对凡人来说都是宝贝。我要完全修炼成朱雀,拉个屎也可以入药。”
蜥蜴妖满脸艳羡。
允鹤咆哮:“你够了……!!”
绯羽仍在说:“我又没说错,这还是你先前教我的,凤白难道不是……”
允鹤把它抡出去。
李庭瑄刚跟店伙说了好一阵,又许了些银子,才说服他大半夜叫醒厨子给众人烧水做饭,走到门口,胸前砸来一大个毛团,险些把他砸倒了:“?”
蜥蜴妖忙哧溜一声蹿出去,扶住他的胳膊:“主人,上仙可好了,不收银子就给了咱们一些吐了口水的药。”
李庭瑄:“??”
允鹤快步冲出去:“别听他说!!……”转移话题,“庭瑄,你怎么过来了?”
李庭瑄:“怕你们饿了,叫厨房弄点吃的,过来跟你说一声。”
绯羽脑袋撞在他腰带的金属带扣上,撞疼了,气势汹汹正要发火,听闻有饭吃,心情方才好转几分。
“凡人,你身上好冷。体内的妖毒加重了吧?”
李庭瑄被它这么一撞,腰腹间犹如被火炭烙了一下,难受得险些连腰都直不起。
允鹤上前一步,揪起绯羽的翅膀,把它丢回身后:“你闲的,不如帮我去看看晁风跑哪去了。”
绯羽抗议:“累死了,我管他做什么!”
李庭瑄轻道:“我依稀听得声音,晁将军好像到屋顶上去了。”
绯羽撇嘴:“嘲风么,不就是爱在屋顶上蹲。你见过他没进化成真龙那个模样没?就是那个长了四条长腿,短尾巴背上还有对肉翅的,难看死了。其实龙子没进化成真龙之前都挺丑,鸱吻就一个身子大嘴巴……”
屋梁上,忽有人凉凉道:“你的话还真多!”
一口风扑面而来,绯羽即将出口的话被堵住,识相的闭嘴。
晁风倏然出现,让客房一下陷入了种古怪的气氛当中。
“背后嚼舌根。鸟族都改不了碎嘴的习惯吗?”
绯羽充分暴露了自己身上欺善怕恶的本性,躲到允鹤背后,露出半个脑袋:“我说的都是事实……之前仙君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允鹤:“……”回手狠揪了把它身上的羽毛,“晁将军身上的封印被我打开了,顺着风能听到方圆百里的声音,以后说坏话要小点声。”
晁风:“……”
一时,店小二送饭过来。
深夜厨房来不及添新的食材,多半还有些起床气,饭食只是简单几个海碗的白饭,上面盖着薄薄一层肉片,几根青菜还有一段腊鱼。
众人均是饿狠了,捧起碗来大吃。
绯羽把碗里的肉片和沾了肉汁的饭挑出来吃掉之后,就眼巴巴看着允鹤碗里的肉,直着嗓子喊“饿”。
允鹤把碗里的肉片一半夹给绯羽,另一半悄悄拨到李庭瑄碗里。
蜥蜴妖鼓着腮帮子,盯着绯羽碗里那几块晶莹剔透的肉,羡慕不已。
绯羽嘴里嚼着腊鱼:“肉都给我!允鹤,你给他分的太多了!!”
李庭瑄扒拉了几口饭,胸腹间始终鼓荡着一股奇怪气息让他难有食欲,如同嚼蜡。
大晚上,厨子也没心思做饭,菜里连盐都不曾下。他这样想,默默把碗里的菜和肉拨到一边,只拣了白饭来吃。
忽感觉隔壁有东西伸过来,紧接着“啪”一声脆响。
允鹤拍掉了绯羽即将伸到李庭瑄碗里的爪子:“刚分给你的,还伸手?”
李庭瑄愣了愣,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我不太饿,你不用给我夹……”
允鹤面不改色:“没给你夹,赶紧吃吧,吃完该吃药了。”
蜥蜴妖眼巴巴,看着李庭瑄碗里那几块肥瘦均匀五花肉,咽了口唾沫。
允鹤指了指托盘:“饭还有剩余,你要饿了就多吃一碗。”
蜥蜴妖看了看绯羽,又看了看饭碗,他身上没有带伤,说什么也不敢再多吃。
李庭瑄用筷子随意拨了拨碗里的饭:“太晚了,店里没有太好的东西,只能这样让大家将就……”
允鹤淡然一笑:“这个时辰,能吃上饭已经是难得。你这样说话,倒是似这个店是你开的。”随手再往他碗里添了箸青菜,“肉都被绯羽这个土匪抢去了,吃点菜吧。”
李庭瑄低声道:“这菜连盐都不曾下,很难让你下咽吧?”
允鹤的筷子顿在半空:“你觉得淡?”
李庭瑄略略点头:“想来厨子心中有气,所以……”
允鹤默然看着这一碗菜里仍未融化的粗盐粒,想要嘱咐绯羽别吃太咸,当心掉毛的话咽了回去,抬头看了眼晁风。
晁风不动声色,喝了口凉水。
李庭瑄这话过后,便察觉一片寂静,不解问道:“怎么了?”
绯羽又干掉好几块肉,终于忍不住嚷嚷:“好咸!允鹤,我要喝水……”
李庭瑄微微一怔。
允鹤及时出手,夹了根青菜塞到他嘴里:“自己倒。”拉起李庭瑄的胳膊往门外走,“我也没什么胃口,咱们出去走走。”
李庭瑄还没反应过来,人已被他拉出门外,紧接着风声加急,脚下一空,又迅速踩到实地。
“?……”他茫然不知所以。
允鹤拉着他,坐到屋顶上:“我心情不大好,陪我说说话吧。”
李庭瑄默然点头。
一轮月照满江州,将适才的变数都掩藏在宁静祥和当中。
允鹤抬眼,看着远处泛出月影的江水,一瞬有些恍惚。
李庭瑄等了有会,不闻有声:“你在担心迟公子?”
允鹤默然看着他灰白的指甲。
每个指甲内都有一条醒目的黑线,跟迟瑞魔化之时一模一样。
“不完全是。”
李庭瑄静了片刻:“我虽不知道身上忽然多了一段另外的记忆具体会如何。但是……我想若是我的话,一定会努力把它压制下去,继续我自己原来的生活。毕竟,曾经的,当下的,即便再不堪,也是我目前所亲历的。”
允鹤侧头:“你的意思是,迟瑞终究还能找回自己?”
李庭瑄轻道:“会的。迟公子那么牵挂你,定然会舍不得。”
允鹤微微一笑:“多谢。”
李庭瑄诧异:“谢?”
允鹤道:“世人对‘妖魔’这样的字眼多带有成见,谢谢你始终信他,在洛阳城内一直照顾他。”
李庭瑄略低着头:“我只是信你。你始终善待的人,一定值得的。”
允鹤笑了:“你也值得。”
“我?”李庭瑄摇头苦笑。
允鹤伸出一根手指,在他掌心上随意划拉着。
李庭瑄以为他要写字,正准备仔细辨认,忽觉一股暖流流遍全身。
允鹤指尖带着法术光芒,在他掌心画成个小小符文,然后顺势朝他五指上一推。
李庭瑄掌心合拢:“?”胸前蓦地一热,思绪瞬间断层。
“我要去长安,兴许……再不回来了。”
天边,风流云散,旭日东起,云海推开一片神州大地。
“天亮了。”允鹤喃喃说着,侧头看了看身旁,在他的法术下已经陷入熟睡的李庭瑄。
“天地初开,女娲造人,而后万物生长,天地人三界开始均衡运转,生生不息。人,作为三界与六道当中唯一拥有七情六欲的存在,最为脆弱,也最容易受到伤害。那些被伤害的人生成戾气,经年累月无法消散,越积越多,超过了天脉与地脉之间的净化能力,便成了魔。魔,是积怨而生,最难渡化,只能强行镇压。”
“此次下山,任务艰巨。我一众弟子之中,唯有你最聪颖,也唯有你最可能守住长安大封,避免祸乱。”
允鹤静静的坐着,回想起下山前的那一夜,昆仑虚上的训话。
“只能强行镇压……其实你早知道不是了。”
魔气既生,或是镇压,或是驱散。
镇压的法子,百年前就尝试过了,硬碰硬只能落得两败俱伤,再强力量,也终归有被削弱的一天。
驱散……
或许以这世间的祥瑞之气,与之融合消解……
这才是你让我下山最真实的目的,对么?
允鹤仰起头望向昆仑虚的方向,居然扬唇笑了笑:“我才是修复封印的关键……”一声叹息落在风里。
允鹤目中的笑意逐渐淡薄。
他心里很清楚,入了魔之后的迟瑞,是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即便他能找回自己,入侵的魔气也会腐蚀他在人界的身体。
然而,他仍是要去救他的。
我能化解魔气,就能救你。
允鹤把李庭瑄送回客栈,想了想,又提笔给晁风和绯羽都各留了一封信。想到绯羽不识字,他莫名有些好笑:以后,可再没人逼你认字了。
“我以封印,暂压你体内妖毒,晁将军体内封印已开……应当能为你想到解毒的方法。我得走了,庭瑄……保重。”
他最后轻出一句,身形化作片光翼,如流星般掠过光华初启的天幕,破开云海,背着一轮朝阳,朝渭河延岸、秦岭北麓飞去。
长安城内,绵延千里的大地已经变成一片死寂的暗红。
城中缭绕着如墨色般的黑气,唯破裂的封印处,偶尔有零星的金光闪现。
真正的龙子入了魔,皇气消散。
如今的长安,已几乎是一座死城。
允鹤踏入城中,感应着原应来自他体内的一缕魂火的温热,恍然想起,当初追下地府去救迟瑞的情形。
一路越走越荒凉,渐而出了城区。
前方柏树森森,封土为陵。
“献陵?”允鹤微微皱眉,认出此处便是昔日高祖皇帝李渊埋骨之处。
他为什么会来皇陵?……难道是有了建成太子的记忆之后,要来这里祭祀昔日的血亲?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允鹤很快为自己找到答案。
高祖李渊节俭,不允许大兴土木,献陵仍保持前朝特点,帝陵内城四门仅有石刻一对,华表一双,工艺粗糙简单。
陵台一侧,有片稍微宽敞的开阔地,一对石犀左右分侧,后有一块平着半埋在地的长石碑。
石碑前安静的跪坐着个人。
他背影孤独而寂寥,一身黑衣,正是昨天夜里,鸱吻从水而遁的装束。
石碑正前方有一处祭台,李隆基被人用布条堵了嘴,五花大绑扔在上面,嘴里不时发出呜呜的呻吟声。
允鹤走近几步,想看清楚石碑上的刻字。
鸱吻倏然警觉,一道黑气自他长袖中翻涌而出。
满空暗夜,忽然撕裂出万千青赤的云电。
允鹤不避不闪。
电光在他脚边击落,留下一片焦土。
衣袂轻扬,他眨了眨眼,又往前一步:“你在看什么?”
祭台上的李隆基大声呜咽,拼命挣扎求救。
“别动!”鸱吻双目浑浊,暴虐的一掌拍在李隆基身上。
李隆基痛得涕泪齐流,连连抽搐,呻吟声顿时减弱了。
鸱吻浑浊的眸子翻了翻,露出厌恶的神情,一手揪住他的衣襟,把他从祭台上扔下来。
“你又来做什么?!”他闷闷发声,背对着允鹤,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
允鹤脚步停在离他仍有三步之遥的地方:“不是你让我来的吗,小瑞?”
鸱吻肩头微微一震:“不许你这样叫我!”
允鹤转移话题:“你面前这块碑是……”他目光飞快的在碑文上扫过,捕捉到“隐太子”三个字,“这里是建成太子墓?”
鸱吻不答,黑气自他掌心倒卷而回,化成连绵的黑色粗纹,疾窜向他的眉心,而后,他长袖一挥。
那块极不显眼的墓碑被掀飞,底下的土地震裂坍塌,现出一方窄窄的墓室。
里头漆黑一片,隐约透出几丝来自地底下的凉气。
一副简单的石棺摆在正中央。
石棺周围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陪葬。
鸱吻嘴角挑起一缕笑。
周身萦绕着魔气,他的笑容宛如明月般的动人。
他轻轻摩挲着棺盖,温和的光芒自他指尖流淌,如同精灵扑入了冷清的石棺。
随后,他探手下去,开启棺盖。
“呜——”李隆基拼命挣扎,竭力发声。
在他眼里,建成太子纵然不是真的天子,毕竟仍是皇室贵族。
厚重的棺盖被掀飞,重重砸在地上。
寒气扑面。
石棺里头只有一套整齐折叠好衣服。
鸱吻双臂撑在石棺边缘上,探头下去:“怎么会这样?!”
他一声痛苦的嘶啸,指尖的黑气化成千万浪卷,循着白玉般的肌肤飞舞而下。
狂风四起,四周顿时飞沙走石。
黑气卷成一朵巨大的妖云,把石棺吹得翻了个身,倒覆在地。
鸱吻双手插入地面,抠着里头的土簌簌发抖。
允鹤静静的看着他一举一动,直等他平复下来,才又慢慢往前靠了一步。
“你在找属于鸱吻的那副龙躯?”他语声很轻,语气也很温柔。
鸱吻没有动。
允鹤蹲身下去:“李建成只是鸱吻投生下界的凡人,真正的龙躯,恐怕要回龙族去找吧?”
鸱吻没说话,他双颊的皮肤发紫,已经隐隐有了腐烂的迹象。
允鹤视而不见,轻扶住他的肩头:“我陪你去。”
鸱吻蓦地转头:“滚——”
允鹤道:“你体内两股力量相抗衡,无法平息,如果没有我帮你,这副身体坏了,你的龙魂无所依附,也撑不了多久。”
这一言正中鸱吻的心事。他静了片刻:“你为什么要帮我?”眸子微眯,“你想帮那个凡人?你以为这样他就能回来?!”
允鹤温言道:“你和他是同一个人。”
鸱吻厉声道:“闭嘴!我是鸱吻,是龙子!”
允鹤问道:“那建成太子,和鸱吻是不是同一个人?”
鸱吻一怔。
允鹤双目染上笑意:“你答不出来,因为你认可那个身份。所以,你当初下界历练之时,建成太子虽也是凡躯,但却没有给你带来这样强烈的反噬。而你现在抗拒了你体内另一个身份,所以,这副躯体也必然不能完全为你所用,对吗?”
鸱吻沉默,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许久:“那你说我要怎么做?”
“不要再去抵触,试着接纳你体内,来自迟瑞的想法。”
鸱吻双眉一挑:“不可能!吾乃龙子,怎么可能接受那个怯懦的凡人心思!”他霍然起身,“你是来蛊惑我的!对了,昨夜便是你与嘲风联手对付我!我怎会信你?!连嘲风都不肯帮我,你怎么可能帮我!!骗子——”
他双眸迅速染漆黑,瞳仁已扩大到了极限,将整个眼球都填满。
忽然,他如鬼魅般站起,左手闪电般探出,抓住允鹤的脖子。
黑气瞬间包裹在他掌心,遮盖了允鹤那张宛若凝露般不染俗尘的脸。
允鹤全身的灵气收敛,放弃抵抗。
他细碎的额发被张狂的风撩起又放下,被阻隔的眼神有如海一般讳莫如深。
鸱吻手上力道猛地一催,杀气狂溢,驱动着夜空乱云纷纷,狂悍飙来。
突然,他浑身一震,如同被针扎般缩手,痛苦的捂住自己的喉咙。
“为……为什么?”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他惊呼出声,想抢上去重新抓住允鹤,手刚伸出去,却又猛地收回,一掌狠狠击在自己的胸前。
鸱吻痛哼一声,再度飞跌而出。
他仰天一声长啸,心中奔涌出一阵强烈的情绪。
这种情绪让他恐惧、失控。
他在这种情绪当中读到了一种同归于尽的决心,仿佛身体的原主人在宣誓主权。
他左手成刃,猛然斩在自己的胳膊上,剧烈的痛楚让他的心神一凛,却赫然发现,允鹤已经扣住了他的脉门。
鸱吻急忙退开几步,厉声喝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允鹤沉声道:“你忘了,七情六欲是人所独有的。你如今这副躯体的主人,拥有掌控自己情感的本事,这点是你即便为龙,也无法抗衡的。”
鸱吻脸色灰白,一字一顿:“我不信!”用力一挣。
“不要再反抗了!”允鹤五指如铁箍般,箍住他腕子,“你看看你的手!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鸱吻低头,看着自己已经开始腐烂露出骨头的手指,惊呼了声:“我的手!!”
允鹤狠狠把他圈入怀中:“听话,我能帮你。”
噗一声闷响,鸱吻的手掌毫不留情,穿透他的胸口。
允鹤肩头微微一震,却仍是紧紧抱着他:“听我的话……听我的口诀,归气丹田,内敛罡气……”他慢慢诵读着修行口诀。
鸱吻内心虽在抗拒,体内气息却已不知不觉跟着运行起来。
渐渐的,他身上的黑气开始回流,一点点散开,全身的肌肤,恢复了玉白色。
允鹤口中诵读的内容已由一开始的咒诀变为《太上感应篇》。
鸱吻静静的听了许久:“你为什么要帮我?”他略仰起头,“你想要渡化我?别做梦了,当年,就连你师父都无法将我渡化!”
“他或许不可以,但是,我相信我可以。”允鹤慢慢说着,擦了擦嘴角的血沫,“我的本体是仙鹤,主世间祥瑞,与你和绯羽都不一样。我们鹤族天生是不擅战的。况且,我也不想与你对战。”
鸱吻挑起嘴角,冷笑了声:“你对那凡人,倒是真的好。当年,我若遇着的是你,不是你的师父……”话说到这里,他语声陡然顿住,“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是绝不可能渡化我的,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赶紧走吧!”
允鹤微微摇头:“其实,你在害怕。”
鸱吻目光一锐。
允鹤道:“你始终标榜自己是鸱吻,是因为你害怕你的意识被重新压制和占据。然而这样竭力的抵抗,对你反而是不利的。你这副身体的原主人,在失去意识的时候曾经被我用赤鲛珠唤醒过,所以,我相信,赤鲛珠里留下的记忆并不仅仅是恨。建成太子本身,应该是个温和的人。你眉心有一道魔气,这道魔气并不是你本身的龙力化生的。我相信,是有人利用了你,故意激发出你所有的戾气,他在害你。”
“害我?”鸱吻冷声笑着,“若没有饕餮助我一臂之力,我至今仍被封印着。你以为你花言巧语几句,我就真的会信你?!”
“你会信的。”允鹤看着他,眸中忽迸发出股绝对的自信,“你的怨气在减弱。其实,你已经信了。只是你不肯承认。”
“我没有!”鸱吻瞪眼瞧着他,想要伸掌,迫于刚才的经历,又有些不敢。
允鹤目不转睛看着他,忽然一扣指。
鸱吻低呼一声,胸腔内发出璀璨光芒。
那点本是同根同源,被植入体内的魂火受到原主的召唤,瞬间被重新点亮。紧接着噌的一声,鸱吻腰佩的锦囊中,九灵圣珠受到催发,祥光霎时间推开云雾,现出朗朗乾坤。
鸱吻睁着眼,眸中万千黑点聚焦,瞳孔最深处仿佛有无数黑色细流在旋转、游离、聚合,最后全部被一只鹤的光翼消弭殆尽。
“啊啊啊——”
“你暗算我!!”
鸱吻嘶声吼叫,双膝跪地对着天空痛苦的长啸。
蓦然间白光大作。
允鹤祭出内丹,朝鸱吻身上全力一推:“出来——”
内丹爆射出数道凌厉的光芒,直接刺入鸱吻的眉心。
鸱吻一个翻滚倒地,呕出大团粘稠的黑血。
随着这口血离体,一缕黑气急蹿上天空,化作龙形,又迅速撞入大明宫中。
整个大地发出一阵鼓响。
允鹤扬手收了内丹,纵身上去,想要抱起他,动作又猛地停住。
地上的人双肩抽搐几下,脸色苍白,睁开双眼:“允鹤哥哥……”他张了张嘴,呜咽一声,搂住允鹤的后腰。
允鹤朝后让了让,轻扳起他的脸,对上他已恢复清明的眸子,长出口气:“小瑞!”
迟瑞一下哭起来,埋首在他肩窝里。
允鹤揉了揉他的发:“它走了,别哭……”
迟瑞大哭道:“我不想伤你的……我控制不住……它……”
允鹤轻吻了吻他的额头:“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已经很勇敢了,做得很好。”扬手断开李隆基身上的绳索。
“他被我强行逼退,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瞧这架势,他是准备冲破封印,与我一搏了。城内魔气漫天,对我们不利,快走!”
李隆基被吓了一晚上,又被捆了许久,此刻才得以解放,撞撞跌跌的跟在后头:“往哪走?”
迟瑞双足已被魔气侵蚀腐烂,勉强迈出几步。
允鹤一把将他抱起:“乾陵。”
李隆基倏然闭嘴。
乾陵是高宗李治和大周女皇帝武则天的合墓。
武后在位时,李隆基为明哲保身,终日表现出游手好闲,毫不上进的模样,这才活到扳倒上官婉儿,登上帝位。他心中不喜这倒行逆施的皇祖母,登基后就几乎没有去过乾陵。
允鹤道:“李氏江山虽然没有龙血庇佑,但武后是灵凤下凡,她的墓可暂且挡一挡此间煞气。”
李隆基:“……”心头蓦然觉得不是滋味,他辛辛苦苦夺回了大唐李氏江山,最后护着他的却仍是武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