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叶盛她俩的话题中心春生还伏在某棵桃树后一动不动呢。
她隐在树后,等这边桃林里的人都散了,只留了三三两两的婢侍在收拾席面,才拐了路,往之前审讯人的那个院子里去了。
那个院子离之前的围亭不远,是个待客厅,这会儿主人客人都不在,也没留人,春生到时,正好看见两个婢侍合上了院门,一齐离开了。
春生翻院墙进去,院子里空无一人,屋子内也只听到一人的呼吸声。
于是春生便直接推门进去。
厅内这会儿没有人,便显得有点冷清,四下寂静,春生合上门往内室走去。
内室自然也是没什么动静的,只在那床榻之上,静静地躺了一个人。
春生走过去,也不说话,立在床边,无声地看了一会儿。
床榻上的人,脸色苍白,唇无血色,发冠松散,湿发半干,阖着眼,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不设防的虚弱来。
作为落了水的主人公之一,除了江太医出来禀报了一下他的情况,接下来,杨瑞就像完全被遗忘了,没有任何人谈论起他,也没有任何关心他,甚至杨姝也不曾为他多说一句话。
现在,人还在床上躺着呢,居然一个婢侍都不留。
杨瑞,居然被无视至此。
之前杨瑞说他是宫中的小透明,她还没什么实感,这会倒终于有一点体会了。
看来那皇帝,真的很不待见他啊。
大概是没想到春生居然这么沉得住气,半天不说话,床上的人眼睫颤了两下,终于还是缓缓睁开了。
春生还是站着不动,静静地看着杨瑞睁开眼,目光转动,落在她身上。
四目相对了好一会儿,杨瑞看春生居然真的没有上前来扶他一把的意思,心下羞恼,面上却一副虚弱样,气若游丝般道:“春生姑娘,我实在没力气,劳烦你扶我起身。”
春生沉默一瞬,到底还是上前几步,搀住杨瑞的手臂,另一只手托着他的背,把他扶起来,靠在床头。
杨瑞就好像真是昏迷后无力之人一样,一点力不使,全借春生的力坐起来,半倚在她怀里,还装模作样地咳嗽几声,简直要让人怀疑他之前在水下确实已经晕死过去了,之前一切都只是春生的幻觉。
春生无言地看了他一会儿,等他咳完靠好了,才慢慢松开手,转身去茶桌上给杨瑞倒了一杯茶。
茶是冷茶,不过这会儿也只好将就一下了。
春生端给杨瑞,杨瑞愣了一下,气息莫名舒缓下来,微微笑了一下,接过茶,微笑道:“多谢春生姑娘。”
等杨瑞喝了一口茶,春生才道:“找我何事?”
她这会来找杨瑞,自然是因为之前在湖中救他之时他的相邀。
当时从出水到上船,不过须臾,因此杨瑞只在她耳边留下短短一句“来找我”就被春生托上了船。
若不是春生耳力过人,恐怕只会以为是杨瑞呼吸时的热气蹭过了耳边,让人心底发痒。
杨瑞却没立刻回答,他看着春生。
她半披着发,发尾微湿,因此有些卷曲,倒显得有几分活泼意味,身上穿的衣裙虽色彩素雅,却罩着几层轻柔的白纱,白纱下的裙身上用银线绣了花鸟团纹,隐隐约约的,走动间可见精致。
配上她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倒真像是世外之人。
还得是世外大家之人,偶然入世,却游离尘世,不染分毫。
她到底是什么人呢?
杨瑞心里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不会真的是什么隐世家族的小姐吧?然后下山历练,正巧遇上林月华?
那林月华也真是看重她,这样好的苏织料子,他都不舍得用,她却能毫不顾忌地穿在身上。
杨瑞在这边天马行空,春生等了又等,只看见杨瑞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意味深长。
“……”
春生试图理解,但实在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她退了两步,想转身离开,杨瑞这才眨了眨眼,回过神来似的,笑道:“春生姑娘何必着急?”
他叹了一口气,故作姿态道,“我本以为春生姑娘是特意来看我的,没想到春生姑娘竟如此冷漠,实在让人难过。”
春生看出他在装模作样,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沉默以对。
好在杨瑞也并不需要春生回应什么,他很快笑了笑,姿态仍是懒散的,眼神却认真了不少,道:“我想同春生姑娘做个交易。”
他不打哑迷,很快接着道,“我希望春生姑娘能保护我,直到我到封地。”
到封地?
他就那么自信,认为自己一定能受封出京?
先前李遏之案牵扯到了他,春生后来也找林文修了解了一点有关杨瑞能否受封出京的事。
如今距杨瑞弱冠不足两个月,但朝中对于是否应该让他受封出京这件事仍在争论不休,不过不论朝臣如何争吵,此事最终还是要看皇帝的意思。
而凭林文修多年对圣意的揣摩,皇帝是站在不让杨瑞受封出京这一边的。
只是皇帝还需要一个借口,一个光明正大把杨瑞留下来的借口。目前这个借口还未出现,皇帝便一直还未表态。
但他是皇帝,这个借口迟早会出现的。
那个时候,杨瑞他还能出京吗?
先前的李遏之案,莫名地牵扯到了杨瑞,这或许就是皇帝找的一个“借口”,那次被杨瑞躲过去了,但日后还会有更多的“借口”,杨瑞能保证自己都能躲过去吗?
他有多少把握?他的势力有多大?
他说的保护他直到封地,总不能是以年算的吧?
春生问道:“期限?”
若真是以年算的,那春生必不可能答应了。
那得耗多久?
杨瑞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笑了笑,认真道:“四个月。”
居然如此自信,四个月说短不短,可说长也不长,他竟敢说出来,那肯定是很有把握了。
春生思索了一下,道:“到你弱冠。”
此刻到他弱冠,不过月余而已,这一下就少了一大半的时间了,之前也看不出来春生这么会砍价啊。
杨瑞无奈地摇摇头,笑道:“春生姑娘,我弱冠时可不一定能受封,危险反而就在我弱冠后呢。”
他是什么处境他自己自然是最清楚的,弱冠前他能名正言顺地待在怀安,弱冠后才没了名头,才要考虑受封的事。
皇宫里的那群人,要是能在他弱冠之前找到什么由头让他留在怀安,自然不会下死手。
可要是拖到了他弱冠之后,不得不立刻做决定了,或许他们就会狗急跳墙,下死手了。
他不得不防啊。
春生只道:“我不能离开怀安。”
她还要看顾林月华,这是她来怀安的主要目的,总不能舍本逐末吧。
除非是林月华的安排,否则未来一段时间她大概是不会离开怀安的。
杨瑞眯着眼看她,半晌,笑了一声,“春生姑娘和林小姐关系真好啊,让我都有点嫉妒了。”
春生不说话,无声地坚持。
两人对视良久,像是在目光里较量,最后,还是杨瑞先败下阵来。
“好吧,”他转开眼,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那到我离开怀安之时。”
他未卜先知般接着道,“春生姑娘放心,一定在四个月之内。”
他看着半开的窗柩,夹缝间可看见院里开得热烈的粉桃。
他眨了眨眼,语气莫名低沉,“不会扰了你家林小姐登后位的。”
“……”
春生皱了皱眉,林月华无意于后位,不过这一点没有必要告知杨瑞。
他们之间,还没有熟到那个地步。
只要不离开怀安,一切都好说。
春生接受了杨瑞的退让,于是问道:“你拿什么做交易?”
听出春生语气里的缓和,杨瑞知道她大概率是答应了,心下松了一口气,面上仍漫不经心般笑着,“春生姑娘不问,我还以为你不在意这个呢。”
怎么可能?
她又不是真的大善人。
之前不问,只是觉得,杨瑞竟然敢和她做这个交易,想必已准备好了令她满意的东西,总归不会让她失望。
“春生姑娘想要什么呢?”
这话,口气倒是很大。
难道她要什么,他都有吗?
春生问道:“什么都可以?”
杨瑞很是自信,微笑道:“只要我有。”
他抬眼盯着春生,重复了一遍,“只要我有,春生姑娘要什么都可以。”
语气听着像个轻浮浪荡子,可他目光却很认真,专注地看着春生,像是在做一个承诺。
好像他真的什么都愿意给。
虽然春生心里明白,这或许是杨瑞为了确保她会答应而说的场面话,但单听他这么说,还是不适般抿了抿唇。
好一会儿,她才道:“我要考虑一下。”
说是考虑,其实是回去和林月华商讨一番。这事如果她要答应,肯定是要告诉林月华的,毕竟这不是一两天的事情。
“三天内给你答复。”
杨瑞微笑,脸上没有一丝迫切,语气十分平和,“那我静待春生姑娘答复。”
春生点点头,这会儿是真准备离开了,正转身往外走,身后杨瑞的声音却又响起。
“春生姑娘……”
春生站住,回头看他,等他接下来的话,杨瑞却又住了嘴,莫名的沉默了。
“……”
春生等了一会儿,杨瑞却只还是看着她不说话。
他是有什么心事吗?
春生不是很懂他,但既然他不说话,春生只当他没事,便还是准备走了。
刚转身走了两步,身后传来一声问。
“……之前在水中,为何救我?”
这话问的倒很是奇怪。
她救他,当然是因为人命关天。
于是春生又停下来,半转过身看他,语气平静又不解:“你不想活着?”
她看他之前在水中那般挣扎,奋力求生,也不像是想寻死的模样,怎么现在又问出这样的话来。
杨瑞看着她,张了张嘴,但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气氛又陷入诡异的沉默,只听窗外风声簌簌,叶动雀鸣。
这短短的一次会面,杨瑞已这样沉默多次了,春生看出他此刻心情复杂,或许接下来还有话要说,为了避免她等会走两步又要停下来听他讲话,于是站着不动,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杨瑞眼里,像是在等一个回答。
半晌,杨瑞抬手挡住自己的眼,几乎是轻叹般笑了一声,“……是了,是我还想活着。”
哪怕此前过的有多不如意,他还是想活着。
春生得了答案,本该转身离开,但看见眼前人一身素白,伶仃地坐在床上,将所有神色都掩在手掌之下。
春生莫名想起,从前她还跟着师叔历练时,有一段时间在一处小山村停留许久,临到分别时,有一个背过身去哭泣的孩子,肩膀还在控制不住地抖动着,但还是强忍着泣音与她道别,说“春生姐姐再见”。
身体是拒绝的姿态,但每一处神态与语气都在可怜兮兮地恳求着,“不要走”。
春生抿了抿唇。
杨瑞掩着面,好不容易平复了思绪,正准备把手放下,假装若无其事,却感受到身前拢下一片阴影。
心下惊异,立刻把手放下,只来得及看清春生的一双清亮的眼睛,旋即微凉的气息已笼罩下来。
杨瑞瞪大眼睛,手猛然攥紧,思绪和身体一齐被定住,无法思考,也无法挣脱,只感受到一只手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腰身,另一只手抚了抚他的发,耳边的语气莫名温柔。
“别哭。”
什么啊?哄孩童吗?
杨瑞依旧僵着,脑中一片空白,气息开始发热,发丝蹭在脸颊,激起一阵痒意,杨瑞像是被这阵痒意唤醒,猛然清醒过来,一把推开春生,“你做什么?!”
他语气惊慌,眼神也闪烁,“我没哭!”
春生被推开,也不恼,只盯着杨瑞的脸细细地看了一眼,见他脸上都微微发红,气色看起来都好了很多,眼珠明亮,无一丝泪痕,便无甚所谓地道:“那我先走了。”
她站起身,毫不留恋地离开,裙边轻柔的白纱拂过杨瑞的手指,像一片风,吹过便了无踪迹,杨瑞曲了曲手指,什么都没抓住。
等那个身影拐出影屏,推门出去了,杨瑞还保持着之前的动作没变。
他看着影屏的方向,眼珠一动不动,半晌,慢慢抬手,轻触了一下脸颊。
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