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车劳顿了一番,眼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从生机盎然的绿变为一片苍茫的白。贺遥、骆绫怡及骆博文三人乘坐大客车到达遥龙镇时,天已经全黑了。遥龙镇可供他们选择的旅馆并不多,骆绫怡和骆博文都知道要去哪家旅馆。贺遥对这里不算熟悉,只好跟在姐弟俩背后。
除却他们三人断断续续的交谈声,这条街道就只剩下行李箱的滚轮在地上滚动的声音了。
骆绫怡心里觉得有些惆怅,她小时候总是觉得遥龙镇很大,可如今她再回到这里,见到养育自己的家乡时,就好像看到了一位曾经在自己眼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如今却变得佝偻而矮小一样。
遥龙镇也变老了,留不住年轻人。
贺遥仰起头,在夜空下哈出一口白汽,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绫怡,你家这边晚上路灯会熄灯?”
骆绫怡正半蹲着给骆博文整理围巾,回答道:“为了节电,就算是主干道,那路灯也是隔一盏再亮一盏,还只亮一侧的。”
“那还挺吓人啊……这看上去黑黢黢的。”
贺遥瘪了瘪嘴,脑子里幻想出小小的绫怡一个人回家的情景,不由得生出几分同情来。
“那你胆子还挺小的——唔唔唔!”
骆博文一句话还没说完,骆绫怡三下五除二地给骆博文的围巾打了个结,让围巾严严实实地罩住了他的嘴,也罩住了他后面的话。
骆博文愤怒地用眼神千刀万剐着贺遥,换来的是后者越发得意的鬼脸,气得他只好把愤怒发泄在脚边的碎石子儿上,狠狠一脚踢去,石子儿“骨碌碌”地滚远了,骆博文赌气一样地追着石子儿往前跑,不愿跟贺遥继续争论。
姐姐明显拉偏架!
骆博文心里不满地控诉着。
骆绫怡抬起手揉着眉头:“贺遥,你欺负小孩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你弟太好玩了嘛!”贺遥大大咧咧道。
“你是没什么玩的了吗……”
两人正在这边聊着天,丝毫没注意到已经跑出去一段距离的骆博文。
前方不远处,因接连不断的寒风侵扰,居民放置在窗台外的花盆被吹得摇摇晃晃,越来越往外面倾斜。
在骆博文刚好跑到那窗台下时,花盆终于失去了平衡,朝着骆博文头顶猛然坠落!
骆绫怡本不会注意到头顶的情况,此刻却突然感觉心里一跳,耳畔炸开一阵嗡鸣。
像是冥冥之中受到了什么召唤,她猛地抬起头,看到的就是急速往下坠落的花盆、和花盆下毫无察觉的骆博文。
“博文!”
她迅速伸出手,拉住了博文的围巾,把他往自己这边狠狠一拽!
力度之大,让两个人都失去了平衡,一起向后倒去。
骆博文跌坐在地时发出的惊叫几乎与花盆碎裂的声响重合。
骆绫怡一手抱着骆博文,刚刚拽着围巾的另一只手则顺势向后撑地。碎裂的花盆碎片到处飞溅,其中一片不偏不倚地擦破骆绫怡的手,鲜红色的血从那划痕处星星点点地涌了出来。
“怎么回事!”
身后的贺遥赶紧跑上前来,拉起地上的两人。他注意到绫怡手背上蜿蜒着流下的红色液体时,更是吃了一惊。
“都划伤了!你等等,我给你找创口贴。”
贺遥脱下自己的背包,开始努力翻找起不知道被放在哪个夹层里的创口贴。
骆绫怡不置一言,她目光像失了神一样,钉死在那碎裂的花盆上面。
陶制的花盆碎片飞溅得四处都是,花盆内的黑土也呈放射状散落一地,花盆内枯萎的盆栽断裂成几段。种种迹象都表明这花盆是从相当高的地方落下来的。
倘若自己刚才的动作慢了一步,地上开裂的估计就不止是一个花盆了……
骆绫怡心中一阵阵地后怕。
“把花盆放在外面也太危险了!这屋人怎么想的!”
贺遥掏出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冲洗了下骆绫怡手背上的伤口,再把创口贴小心地贴好。
做完这一切,他又忿忿不平地掏出手机,对着“案发现场”连拍了好几张照片,势必要让这花盆的主人付出代价。
骆绫怡终于把注意力从花盆上收回,转而揉了揉骆博文的头:
“没事吧?”
“没事……我去,老姐你这反应速度也太牛了……”
骆博文被惊得张目结舌,现在才回魂,吓得一个劲地拍着自己胸口。
“都没事就好,我们先去旅馆休息吧。”
骆绫怡的反应相当平淡,贺遥不解道:
“这就走?不得好好跟那人理论一下!怎么想的,居然把东西放在窗台外面?”
“这么晚,怎么理论?我们也没受什么伤,还是算了吧。”
贺遥还想说点什么,但骆绫怡已经不由分说地转身离开,他只好叹了口气,赶忙跟了上去。
办理完入住手续、拿到房卡,贺遥一间房,骆绫怡和骆博文姐弟俩一间房。现在不是旅游旺季,就算是旅游旺季也轮不到这样一个小镇子人满为患,因此三人不用多费什么力气,就订到了相邻的两个房间。
简单地洗漱过后,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他正百无聊赖地读着自己带来的一本杂书,忽然听到门被人敲响。他拉开门,门外是看上去刚刚吹过头发的骆绫怡。
骆绫怡敲开门后,也没说什么,贺遥倒是迅速地烧红了脸:
“呃……绫怡……你弟弟他……”
“他睡着了。我睡不着,来你这儿坐会儿。”
骆绫怡平淡地回道,随后无视了僵硬得如同兵马俑、脸红得像大灯笼的贺遥,自顾自坐在了房间内的躺椅上。
“噢噢噢噢睡着了啊哈哈哈,那那那那我们聊聊天?”
贺遥尬笑着把手头的书往床上一扔,同手同脚地迈开步子,要去给她倒水。
骆绫怡坐在那幽幽地叹了口气:
“今天花盆砸下来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什么东西了。”
贺遥转身来,抛却刚刚脑子里那些不可言说的想法,皱起了眉头,神情严肃了几分:“真的?怪不得你刚刚那么着急走……怎么不那时候就告诉我?”
“……”
怎么不当时就说出来?
骆绫怡在那会儿考虑的确实很多。首先就是,骆博文还在旁边。再有就是,这话听上去有点神神叨叨的。换作平常看到那景象,自己也就会当作眼花忽略掉了。
但她联系起困扰自己已久的噩梦,想到梦中地遥龙河上也是弥漫着雾气,便很难再忽视今天的事情了。
贺遥叹了口气,凭着他和骆绫怡几年的相处,多少也能猜到些骆绫怡不愿开口的原因。她肯定是有她自己的考量。于是只好问道:
“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花盆上有灰色的烟。在花盆掉下来前,我好像还听到了喇叭的声音,有点像……鸣笛?”
骆绫怡尽量仔细地描述着自己当时的感受。
“我就突然感觉心很慌,于是抬头,正好看到掉下来的花盆……我这算不算什么预言能力?”
这次来遥龙镇探查环境,高鹭特意安排贺遥也跟着一起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贺遥对民俗学的热爱。私底下贺遥没少自己研究东北地区的文化,高鹭或许觉得贺遥更容易发现遥龙镇潜藏的文化底蕴。事实上,比起民俗文化,贺遥更愿意研究那些神鬼怪谈之流。从中国的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到日本的贞子伽椰子,再到西方文化里的鬼娃娃恶魔附体……他几乎什么都能涉猎一下。当然,比起正统人士还是差远了。
贺遥听罢,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天,奈何线索太少,他也没什么头绪:
“预言肯定算不上,嗯……至少结果是好的,这也算躲过一灾了。”
“也好……”
骆绫怡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不知道自己隐瞒了做噩梦的事情是不是正确的。
贺遥察觉出骆绫怡的失落,忙开玩笑道:
“没事,天塌下来也有我这个小弟顶着呢!大姐大你放心好了!”
熟悉的称呼再被提起,骆绫怡的表情终于轻松了些:
“都说了别喊我大姐大了。”
“为什么?这称呼多威风啊!”
“你不觉得有点土吗?”
“啊……”贺遥一脸失落。“有那么土吗?!”
气氛活跃了起来,两人便又聊了一会当年的趣事。提及高中毕业后两人的变化,各自都有些感慨。
约莫十二点钟,骆绫怡起身:“明早还有事呢,今晚早点休息吧。你跟那个老板联系过了?”
骆绫怡口中的老板是遥龙镇唯一一家冷鲜厂的老板,名叫曾子器。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从发布政令封山育林后,“吃山”这一选项就行不通了。这老板就趁机开起了冷鲜厂,专门把遥龙河上捕捉上来的河鲜包装成各类特产、售往外地。既然是考察遥龙镇的特色,这曾老板家的特产自然是不能放过。
“联系过了,我们明天中午饭店见面。”贺遥开心道。“曾哥还邀请咱明天去他那好好玩一趟呢!”
“你俩还认识?”
“对啊,头两年我来找你的时候,顺道去滑雪场玩了一次,在那儿认识的曾哥。这次我说要来遥龙镇,他说啥都要来给咱接风洗尘。”
骆绫怡暗自想——好嘛,看来高姐安排他来还有这层原因,他人缘怎么就这么广呢!
回了房间后,骆绫怡又把明天要穿的衣服拎出来,单独挂在衣架上。骆博文这会儿在床上早就睡熟了,骆绫怡走过去,给他掖了掖被角。她关上灯,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虽然心里仍有些七上八下,但为了明早的会面,骆绫怡也只能强压下心中的忐忑,渐渐睡去。
依旧是那条熟悉的河流,骆绫怡站在岸边,这次她里河水更近些了。她赤裸的双足踩在湿润的沙子上,河浪此起彼伏,浪尖刚好能触到骆绫怡的脚底,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雾气比昨夜的梦中变得更厚重了,连天上的星星都看不见。这次,那红色的船似乎离岸边更近了,近到骆绫怡能分辨出那红色的嫁衣上的细节,比如用金线绣出来的“囍”字。红色的盖头盖在那人头上,骆绫怡分辨不出这人是背对着自己、还是正对着自己。
风越吹越大,呼啸着刮过耳畔。骆绫怡甚至有点被吹得站立不稳,她抬起手阻挡着风,眯着眼看着那红船上的红色身影。剧烈的风吹得那红色盖头也将要飞去了似的,新娘抬起葱白似的玉手,比作了兰花指,缓缓捏住盖头的下摆,那动作似是要掀起盖头来——
风越来越大,骆绫怡几乎要跌坐在地,眼前的景物也跟着天旋地转起来。骆绫怡对于这个梦最后的记忆,就是那盖头下堪堪露出的、朱红色的唇。
她缓缓睁开眼,心脏仍跳动得猛烈。
窗外天光大亮,万里无云,是一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