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茯神向后一靠翻了个白眼。
因为雷声晕倒后应该是方知雪送她回来的,还以为那人会将她扔在青萝山上自生自灭呢。
“我睡了多久。”
“昨日酉时将你送回,一直睡到现在日上三竿。”
春风斜雨吹进支摘窗,点滴洒在茯神的脸侧,她能努力想象到雨中蕴藏丰沛的清新。
“怪不得我这么饿。”她把手伸出窗外,不多时手心就积起小谭,然后收回手顺势泼向瘫在躺椅上的东方虬,“还日上三竿呢。”
东方虬额发上挂了水珠,他不在意地将头发向后撩去,斜着眼看向床榻上努力将半个身子探出窗的茯神。
“我说堂堂陵台令深得师父他老人家真传,出门怎么就不算算傍晚将有一场雷雨呢?非得把自己搞得这么惨,是吗,茯神?”
阴阳怪气。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擅长这个。”窗户完全支起,茯神平日总爱靠在窗台上欣赏头顶的流云和院子中央一棵垂丝海棠,“说起来,师父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怎么?出门一趟把师父丢了?”
前些日子,为了编著《授时历》,闻真带着东方虬出了躺远门,原本应该带上茯神这个随时可能遇到问题的不稳定炸弹,但是她想趁司中无人多抽点时间接私活于是婉拒了师父的邀请。
出差对于茯神来说原是件美事,跟着游山玩水接触自然,可惜她还有任务在身。
“谁知道呢,路过清净山非要去寺庙里听什么佛法,我只好自己先回来了。”
茯神虚虚点了点头,趴伏在窗台上,侧头把玩台上瓶中插着的一支快要谢掉的春杏。
她将左耳露了出来,雨声带着绒毛质地绿幽幽地笼住她,闭上眼睛一阵摇铃声如同利箭破开雨雾清脆地钻进她脑子里。
茯神从床上弹起,跳下床就要往外跑。
藤椅上的东方虬见到一片彩云似得衣角从眼前滑过,忍不住伸出手扯住它。
“你上哪儿去?”
“你没听见到?卖杏花的姐姐来了,我得去添一支新的!”茯神想从他手里夺回自己的衣裳,却被东方虬攥得紧紧的。
“什么卖杏花的。”他边说着边将茯神拉近了些,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递到茯神跟前,“下这么大的雨,谁会在这时候上街卖什么花,事出反常必有鬼呀,师姐。”
茯神刚想还嘴,就见他递来的是一支看不出颜色材质,摸上去冰凉的蝴蝶钗,茯神两眼放光,她猜想这钗子一定流光溢彩。
“给我的吗好师弟?”
东方虬松了茯神的衣角,长眼一合,躺进藤椅中。
“还能是给谁的。”他的声音懒懒的没什么气儿,仿佛是从胸腔中发出来的,“我在你这补补觉,廊下有伞别忘了拿。”
她连连点头,将蝴蝶钗举到眼前又贴在脸上,最后突然想起什么随意往头上一插,拿起东方虬说的伞就往前厅去。
春雨生烟,在雷门十三街上流动。东方虬说得没错,这样的天气,商贩都没有出摊,眼下不见一个人影,茯神倚在门边,往街两头张望。
又一串缥缈的铃声从长街尽头穿来,带着空荡荡的回音,茯神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铜铃悠悠扬扬也许荡开了些烟雾,一个身影慢慢从街那头显现,带着朦胧的融化感,人影潮湿似乎还拖着水汽。
茯神捏紧了挎包的带子,她的瞳孔收缩,眼皮上方疯狂跳动着,右耳中好像躲藏了千万只蚂蚁,这会儿都被某种气息吸引快要冲破耳膜。
直到那人走到阶下,茯神才回过神来。
“姑娘是要买花吗?”
樱春抬起伞沿,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水汽将她的眉眼晕染得更加清晰,远山黛眉下是比怀中花更艳丽的眼睛。
“刚摘的杏花,还有带苞的,插到水里能开好些日子。”她手臂上挎了只竹篮,微微向茯神的方向倾斜,露出里面沾满水珠饱满鲜嫩的花朵。
“姑娘?”樱春见茯神发呆,又轻声唤她。
“要买的。”茯神怔怔的点了头,甚至没有打伞就这样下了台阶走到樱春身边。
见状,樱春将自己的伞遮到了她的头顶。
二人立在一把伞下,雨帘将此处暂时与外界分割出来,一篮子娇艳欲滴的杏花在眼前放大,茯神眨眨眼睛抖落睫毛上凝出的水珠,一线滑进花丛中。
“姑娘。”樱春的声音听起来不真切,和在雨里气息漂浮,音调没有着落,“姑娘可曾见过一个小童从门前跑过?平时这会儿他总要出去买糖吃,对了他穿一件青色的小衫,脖子上还挂了一把长命锁。”
茯神挑了几支花,仔细想了想,摇摇头,将铜钱放进樱春的花篮里。
“唉。”樱春叹了口气,笑着跟茯神道别,“我儿元宝,到底去了哪里?”
茯神淋着雨走到檐下,呆呆地看着樱春消失在雨中的身影。
她抱着花回了院中,将窗边瓶中的旧花枝取了出来,插进新的。东方虬还躺在藤椅里,看上去呼吸绵长已经睡着,她靠着墙坐在门槛上,院中的海棠刚被春风催开了些花朵,这下又被雨点打落,残瓣铺满青砖。
茯神就这么撑着头坐着,她原本不太灵敏的耳朵今日却总能听到一些微弱的声音。
院子上方不知从何处飘来断断续续的歌声,被春雨浇得湿漉漉地传到茯神这里。
“这冰轮浸没奴膏肓……”
“咳半声红梅落掌……”
“郎啊,莫看帕上胭脂烫......”
天色暗了一些,雨势却不见小,茯神从门槛上起身,挪到檐下,仰着头,寻找歌声的方向。
“且当是故园杏蕊沾衣裳……”
歌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一下午茯神都在院中发呆,偶尔竖起耳朵辨认歌中所唱为何,直到街上亮起灯笼,肚子咕咕叫着拉回她早就飘走的意识。
“师姐是在守着我吗?”
东方虬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着实吓了本就恍惚的茯神一大跳,她也懒得给个眼神,捧着脑袋仍旧坐在门槛上。
“这是怎么了?”东方虬跨过门槛,也坐在茯神身边,“看你这副样子,准是昨日被雷劈傻了,这样吧,好师弟我请您上街吃点好的,送你道符灰拌饭替我们茯神找回三魂七魄?”
她虽然尝不出味道,但免费的东西就是最好的。
茯神重新打起精神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和潮气,插着腰,指着大门口。
“上街!”
连着下了两日的雨,即使衣衫都黏腻地贴在肌肤上,发髻似乎能拧出水,也阻止不了幽燕城的华灯沿街如同流萤,笙歌阵阵直达九霄。
无论雨下得多大,打伞就好了。
“你能不能往那边挪点!”茯神大叫,裙摆上溅满泥点,她的心都在滴血。
“不要,感染了风寒还得师姐你来照顾。”两人挤在一把伞下,都舍不得自己的肩膀被雨淋湿。
虽然阴阳司经费有限,但也不至于买不起第二把伞,东方虬这货单纯就是懒得打伞,抱着手臂紧紧贴着茯神,像是没骨头似的。
茯神咬牙切齿还得照顾他的身高,举到手酸,在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的街上她也没空间发作。
路过热气腾腾的馄饨小摊,东方虬非要在这里请客,说咱俩挤在檐下,再配上一碗暖乎乎的小馄饨岂不妙哉。
反正师姐你也尝不出味道,吃什么都一样。
茯神气得牙痒痒,一把收回他头顶的伞就要走,忽然近旁人声嘈杂处分辨起一阵不同的声响。
“且当是故园杏蕊沾衣裳……”
“风似刀剐我肩胛千疮……”
茯神将伞一抬,露出一座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风铎四垂,鲛绡灯照夜如昼的酒楼。
牌匾上金尊玉贵又不失风雅地写着二字。
“岑楼。”
全幽燕最豪华的酒楼,听说先帝也曾流连于此。
歌声正是从岑楼里传出的。
茯神嘴角一翘,伸手一指。
“东方虬,我要吃这个!”
没有了伞的遮挡,雨丝扑扑簌簌毫不客气地打在东方虬身上,外袍浸湿,隐约见里衣下缠满全身的绷带。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从身体内流走,大概是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钱财。
岑楼中正唱着一曲听起来婉转悲戚的戏。
两人找了个二楼靠戏台的高级座位,茯神在东方虬似笑非笑的眼神下一口气点了五荤五素,外加让人垂涎三尺的鲤鱼尾汤,当然少不了饭后甜点樱桃酥山。
“我不会浪费粮食的,吃不完的带回去分给魏五不就好了。”茯神鼻孔朝天,不再看他。
下边台上正演到高潮,乐器声退去,只剩女角躺在男角怀中奄奄一息,字字泣血。
“杏花天里少年狂…”
“你折枝逾东墙,跌进我罗帕香…”
“今朝雪替花葬身,风替郎哭丧……”
茯神不知具体演得什么,看上去是生离死别的爱情悲剧,店小二刚好从身边经过,东方虬将他叫住,给茯神讲讲戏。
“两位客官是从外地来的吧,这可是近日风靡幽燕的《寒窑渡》,讲得是一对少年夫妻衡娘与王生,因妻子身患重病上京求医,却屡屡遭骗,最后病情无力回天的感人爱情,幽燕城的小姐们都争着来我们岑楼看戏,还吵着要将戏本子印成书册卖与她们呢!“
”原来如此。”茯神喝了口茶,点了点头,“你下去吧。”
两个穷鬼平日里可消费不起岑楼的茶水和戏,没听说过这么火的本子也很正常,就当一回店小二口中的“外地来的”吧。
正唱着,王生欲将发带取下系在衡娘腕上,可戏突然被叫停,台上的人全都一脸懵,不知所措地收走道具乐器退了场,人群发出疑惑不满的声音,茯神也跟着起哄,却见一个说书先生摇着扇子晃晃悠悠地上了台面。
茯神握住围栏的手一紧。
说书先生像是醉酒登台,脚下悬浮不稳,面上也迷离。也许是职业素养,即使如此他开口仍是中气十足,吐字清晰,没有惊堂木在手也引得楼中众人屏息侧目。
“风花雪月才子佳人甚是迷醉人心呐,可要说精彩至极,曲折离奇还得是幽燕近日的一则秘闻……”
“话说那天子亲弟,富贵闲人、荒唐祖宗,幽燕城大名鼎鼎的第一纨绔,嘉乐王——”那人说到此处故作神秘,眼皮一翻,侧耳听得楼上楼下渐起喧哗。
“敢在这种地方议论皇室宗亲,胆子不小啊。”东方虬嗤笑一声,却见茯神神色有异,他也收了笑容,不再看台下只盯着茯神的侧脸。
得到自己满意的反响,说书人将扇子一闭又幽幽讲起来。
“想必各位看官皆不知,就在三日之前,这嘉乐王竟在皇城之中,朗朗乾坤下失踪了……”
话音刚落,人群先是一静随即沸腾起来。
那说书人正要继续讲,突然戏台两侧冲出两队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钳制于地。两队人身侧皆配刀剑,只是左边着黑金飞鱼服,右边则是赤红军服。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逃离看台挤出楼去,一时间岑楼上下乱做一团,桌椅板凳翻倒一地,店小二奔走呼喊客人还未结账。
茯神和东方虬倒是没动,倚在二楼的栏杆处,看着楼下的动静。
黑色一方为首的那位实在眼熟,方指挥使简直阴魂不散。
茯神见他抱着胸,一副拽得二五八万的讨嫌样立在说书人身侧,而身为上直二十四卫同知的邹忌则横刀护在他左位。
“你们是想阻拦二十四卫办案吗?”邹忌依旧指挥使发言人。
“此案非全权交与你们,圣上钦点大理寺从旁协作。”从红色方走出一人,面对面与方知雪争锋而立。
那人身量很高,与方知雪差不了多少,只是身材更加纤细,玄色护带掐住细腰,高冠束起长发,一只手虚虚扶住腰间刀柄上的狴犴金刻。
“方指挥使是想专断吗?”连声音也更柔细,但气势上决不输方知雪。
二人之间剑拔弩张,茯神仿佛能看到彼此的气场正在缠斗,她注意到躲在一边柱子后瑟瑟发抖的店小二正想偷偷溜走,不料脚下趔趄踢倒了一把椅子。
动静一出,双方顷刻拔剑亮刀。
不至于吧,茯神想。
她赶忙挥手叫住那人。
“小芜!”
薛山芜听到茯神的声音,一瞬间收刀回鞘,寻声看向二楼。
茯神见她收了武器,转过头来,露出遮盖住右眼的眼罩,舒了一口气,果然是她。
大理寺少卿,薛山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