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童

    思绪迷蒙之间,一只手轻按在顾朝暮的脖颈上,像是猫儿的爪轻轻地给她挠了一下。

    “啊,啊,啊……”

    嘶哑、微弱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不息,浑身湿冷的人猛然间清醒过来。一睁眼,她便看到一张稚嫩的脸。

    夜色昏暗,她辨不清面前的孩童是男是女,只是透过那双澄澈的眼睛,她感受到了善意。

    她起身之时过于仓促,腹中的河水顷刻间便被吐了出来。整个人面色苍白,披头散发,宛若童谣中的河滩女鬼。

    孩童没有被这一幕吓到,而是走上前拉住顾朝暮的衣袖,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娃娃,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哥哥,他也和我掉到河里了……”

    顾朝暮满怀期待地看着面前的孩童,可得到的却只是无声的沉默。

    这娃娃约莫是个哑巴。

    顾朝暮怜惜地摸了摸孩童的脸颊,努力扬起嘴角,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吓人:“娃娃,早些回家,姐姐还要去寻人……不用担心我。”

    说罢,她收回手,环顾四周时望见远处的一座庙,寻思着去那处找找棠溪徹的下落,还没迈出一步,她就冷不防趔趄了一下。

    一回首便看到那双小手紧紧攥着她后背的衣衫,漆黑的瞳仁里流露出几分惶恐与不安。

    顺着孩童的目光,她再度瞥向那座庙,虽望不见里头的情形,但她不经意地瞟到一抹冷光,心骤然颤了颤。

    那抹冷光她最熟悉不过,是月光映射在刀刃上的,紧随着的是一道瘦削的黑影。

    她凝视黑影之时,那黑影倏忽间在白墙上一闪而过。

    顾朝暮霎时回身抱起孩童没命地跑了起来。

    她没有去细究那黑影追来与否,只是凭借着本能想要逃离此处。也不知哪里来的劲,她愣是抱着怀里的孩童跑出了两里路。

    直到眼前出现灯影时,她精疲力尽地瘫倒在地,怀里的孩童静静地坐在她的身边一言不发。

    “麦子。”

    村门口忽而出现一个妇人,她面庞清秀,穿着一身暗淡的粗布衣衫缓缓走来。

    被呼唤的孩童应声小跑过去,扑进妇人的怀里,而后又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顾朝暮,贴在她的耳畔嘀咕了几句。

    麦子,真是个好名字。

    顾朝暮仰躺在地上,她已然失去了力气,竟连那妇人的脚步声都没有察觉到。

    “姑娘,睡不得。”季清芸蹲下身扶起地上的人,柔声说道,“睡过去了可就再也醒不来了。”

    醒不来了?也好……

    顾朝暮垂眸望向手腕上断裂的布条,浑浑噩噩地被季清芸搀扶着走进了村。

    村里没有一处亮光,唯有麦子手里的那盏小灯,灯芯里的火光在风中摇曳,映照出三个扭曲的影子。

    几声暗处的犬吠让顾朝暮顿时惊厥起来,手不自觉地攥紧,这一幕被身旁的季清芸看在眼里。

    “莫怕,是邵阿公家的狗。”

    原本走在另一侧的麦子悄悄走到了前头开路,小小的身躯挡住了面前无尽的黑暗。

    顾朝暮感到心头温温热热的,一时间都不觉着周身发冷了。她侧首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妇人,只觉这妇人的眉眼与孩童相似得很。

    若说是母女,倒不如说是姊妹。

    “我家到了,姑娘进来吧。”

    粗糙的木门上挂着一枝青梅,昏黄的烛光下,花瓣上的水珠透出晶莹的光泽,随之而来的是一缕缕淡雅的清香。

    麦子先一步走进去,搬起小木凳放到了顾朝暮的身边,接着她又踮起脚将桌案上的蜡烛点亮,屋内的陈设一览无余,简陋之中又不失规整,显然是主人精心打理过的。

    “吱呀——”

    季清芸阖上门,望了一眼顾朝暮,又走进内室拿出一件衣裳和一床被褥:“姑娘将就着穿吧,快些换上免得受了凉。”

    顾朝暮感激地接过衣裳,欲要褪衣时却停下了手,不自在地看向了目不转睛的麦子。

    季清芸察觉到了顾朝暮的异样,匆匆地铺好被褥后,笑着走去把麦子哄进了内室,又走回来说道:“姑娘可以放心换衣裳了。”

    说罢,她起身也走了进去,将门仔细地阖实了。

    顾朝暮很快便换好了衣裳,只是手腕上的布条打了死结,一时半会她寻不到剪子,便想着去敲门找季清芸的帮助。

    “哐当!”

    里头的异响让门外的人手停滞在半空中,她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门便被季清芸打开了——

    顾朝暮的目光越过面前的人,匆匆扫了一眼,只见地上掉落了一根粗长的木棍,木棍的不远处是蜷缩在角落的麦子。

    “麦子……”

    “姑娘,”季清芸扯了扯嘴角,眼里翻涌的怒意顿时消散下去,“我管教孩子呢,轻重我自有分寸。”

    顾朝暮一时失语,但她的手依旧按在门板上不愿离去,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个畏畏缩缩的孩童身上。

    “姑娘为何落水?又为何跟着麦子过来?”

    见季清芸的语气不似先前那般温柔,反倒是在审讯似的,顾朝暮也没有丝毫遮掩,坦言道:“带侄儿来檀州寻亲,路遇山匪被逼跳河,本以为生还无望,不曾想被麦子搭救了。”

    季清芸闻言沉默了些许,而后她的语气变得柔和起来:“山匪猖獗多年,那州府的官员一个个都坐视不管……这几日雨水又多,河急流汹涌,姑娘能活着已然是万幸。”

    顾朝暮听出妇人言语中暗含的安慰,但她没有泪落青衫,反而扬起唇角说道:“我想我侄儿也应是如此,吉人自有天相。”

    看到落水的姑娘这般乐观,季清芸在心底里也着实佩服,要知道前不久村里游家那健壮小儿的魂魄才消散在那里。

    河水湍急,就连尸骨也无处可寻;能活着,已然是万幸。

    思及此,她轻声地叹息了一下。

    “姑娘明日可去问问邵阿公,他今早撑船去了江州,指不定见过你那落水的侄儿。”

    “好。”

    顾朝暮思索着询问麦子的事情,但下一刻,季清芸又拉起她的手,神情严肃道:“可别靠近那座破庙,河岸边的尸骨都是从那里出来的。”

    清冷的语调回荡在顾朝暮的耳畔,又回想起那刀刃散发的寒光,她顿时感到后脊梁发凉。

    “姑娘早些休息,明日我让麦子领你去找邵阿公。”

    “吱呀——”

    门再度阖上,顾朝暮蹲下身贴在门板上听了一会儿,之后默默地退了回去。

    烛火在冷风中摇曳,拉扯着少女消瘦的身影。她倚靠在窗棂边,望向窗外的漆黑一片,听着忽远忽近的河流声,心中浮起万千思绪。

    “我定会把他寻回来,也会平安地把他带回去。朝暮愿在此与八方神明画押,身无旁物,唯有一心。”

    微风起,烛火息,那虔诚的许诺无声地传递到天际。

    ***

    一屋一船一黄狗便是邵阿公的全身家当。

    今日雨过天晴,是个出船的好时机。

    他挽起衣袖拍了拍身后步步相随的黄狗,沧桑的面庞流露出不舍的情绪:“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黄狗像往常一般摇着尾巴乖顺地跑出了屋,但很快院子外边传来它的犬吠声。邵阿公疑惑地拎起包袱探出头来,才明白是有人来了。

    当他瞧见麦子领着顾朝暮走来时,便蓦地放下包袱,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讶异地指着她的手腕问道:“你是不是和那少年郎一起的?”

    “阿公,您见过我侄儿?”顾朝暮欣然地走上前,越过观望的黄狗问道,“他现在在何处?”

    “唉,他啊……”

    老者沙哑的声音让顾朝暮的心中油然生起几分不安,她的目光紧紧落在他的身上,手心沁出一层薄薄的汗。

    “我昨日傍晚冒雨撑船的路上见过他,那少年郎看着有些神志不清,走在河岸上徘徊了很久。”

    “我把船靠岸,本想唤他搭船,可他只是摆手,嘴里念叨着什么,而后就走远了……”

    “可惜我腿脚无力,追不上他,见他应是往城中的大路走去了。”

    顾朝暮微微舒了一口气,俯身作揖道:“还望阿公载我一程,船费可立字据,朝暮绝非言而无信之人。”

    老者没有顾虑什么,俯身拎起地上的包袱,摆了摆手道:“尧河来也顺流,去也顺流,我的船多载一人倒也不费事。再说老夫心中惭愧,昨日若是能拦下那少年郎……”

    “阿公不必自责,能得知侄儿的下落,我心中不胜感激。”

    临行前,顾朝暮四下里寻找麦子的身影,想着再好好告别一番。可怎么也找不到那小小的孩童,她的眼里只有那条黄狗和几位路过的村民。

    “姑娘不必寻了,麦子已经回去了。”邵阿公收起船锚,抬手一推,船便离河岸愈来愈远,“清芸那丫头难得放他出来。”

    “阿公,麦子是清芸姑娘的姊妹么?”

    “是她的阿弟,说起来两个都是可怜的孩子……”

    顾朝暮凝望着那逐渐模糊的村落,静静地听着身旁划船的老者说起那如江水般滔滔不绝的故事。

    在故事的结尾,老者发出沉重又冗长的喟叹。

    “可怜啊,可怜,一个残了左眼,一个成了哑巴。”

新书推荐: 机关算不尽 守月 真的爱你 [假面骑士Drive]Chase他有急支糖浆(切傻同人) [HP西里斯] Romantic Delusion 暗恋是场双向观察 黑莲花绑定假宦官后杀疯了 弱水剑心 日月昭昭映山河 折鸢且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