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扁舟在宽阔的河面上摇曳,老者放下手里的船桨,拿起身边的水壶仰头喝了起来。
稍作歇息后,他又悠悠地开口道:“姑娘,你是容国人?可知江州颜氏一脉?”
“知道。”顾朝暮颔首,接过船桨奋力地摇了起来,“不过我与颜家长公子有过节,许久没有音信往来了。”
“过节?”邵阿公捋了捋花白的长须,垂眸思索了一会儿道,“那颜氏长公子当下应该娶妻了吧?”
邵阿公在心中默算当下的时日,算起来他已经离开颜家有七年之久了。久到他都快忘了那个孩子的模样,只能望着面前划船的少女去描摹依稀的轮廓。
“……”
顾朝暮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邵阿公所言的颜长公子要娶的妻就是她。而这桩婚事只是源于一个空头的许诺。
***
七年前,腊月二十九日,颜府上下人来人往,众人神色仓皇,丝毫没有迎接新年的喜悦。
接连两日,他们都在四处寻找长公子的下落。要知道长公子前年骑马摔残了腿,一个坐着轮椅的人怎么就能在偌大的颜府凭空消失了呢?
先不说他能走多远,就听听外头那肃杀的风雪声都觉得令人不寒而栗。
只怕是生死难料。
而隔着三条巷子的将军府中却是一片寂寥。焕新的桃符早早地被高挂起来,院中的积雪被人扫了又扫,那条直通正堂的路再度被风雪掩埋。
“阿黎,你说阿爹和阿娘今年总该回来了吧?阿云在祖母家住了那么久,明日也要回府了。”
常黎俯身拢了拢顾朝暮的毛绒衣领,柔声说道:“边关战事吃紧,小姐要多多体谅。”
“嗯,我明白。”顾朝暮垂首摸了摸怀里的两只小猫,眼底流露出的失落和感伤很快便被她藏了起来,“今夜县中的高阁上会有烟花盛景,我想去看看。”
“小姐,怕是去不了,高阁之中鱼龙混杂……”常黎留意到顾朝暮神色变得愈发落寞,便话锋一转道,“但我可以带你去仓山顶,那处也是极佳的观景之地。”
顾朝暮欣然一笑,把脸埋在热乎的猫儿身上正高兴着,府外传来信使的声音。
“来信啦!”
“等我。”
常黎快步走去拆开信件,但等她回来时,望着那张满怀期许的面庞却久久说不出话来。
无尽的沉默伴着漫飞的雪花落在顾朝暮的身上,她微微扯了扯嘴角,眼睫忽闪,淡然且平稳地颔首道:“又是这样,我都习惯了。”
她将怀里的猫儿放进了屋,转头又蹦蹦跳跳地拿出一件素绒绣花袄,探出头来问道:“阿黎,你说穿这件会不会冷?”
面前的人怔然一笑,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应声道:“不会,晚些时候我们就出发。”
去仓山顶的路上,她们便路过了那鸡飞狗跳的颜府。满巷子都是颜府的下人在来回穿梭,寻人启事贴满了各个公告牌。
其中一张轻飘飘地落在了顾朝暮的脚畔,她俯身拾起吹了吹上面的落雪,抬手递予身边的人。
“但愿能找回来。”
常黎握紧顾朝暮的手,匆匆地走出了喧哗的陈堂街。
不知是太过于期待烟花盛景,还是由于徒步爬了漫漫山路,顾朝暮感觉周身变得热乎起来,她偷偷地扯开了毛茸茸的衣领,时不时抬手抹去颈间的汗珠。
“阿黎,我们何时……”忽而听到耳边剑身出鞘的声响,顾朝暮吓得捂住了嘴,侧首看向身边的常黎。
顺着常黎警觉的目光,她瞧见不远处有一个瘦小的黑影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地晃动,而后面还有一个紧追不舍的黑影。
“小姐,要救么?”
“救!”顾朝暮不假思索地颔首,乖顺地躲到树后,招了招手道,“阿黎,别伤到自己。”
树后的人紧张地看向不远处的三个黑影,心像是打鼓似的跳得飞快。
“果然,你是装残的。”黑衣人冷笑着一步一步走向跌入雪坑的颜九辞,手里的长剑在地上划出一道细长的雪痕,“什么颜家东山再起的希望,分明就是一个窝囊废!凭什么受颜家人爱戴,凭什么?!”
雪坑里的少年捂着肩头的伤口,痛苦地爬了出来,但那黑衣人却死死踩住了他的右腿:“既然说是残的,那我就顺水推舟帮你弄假成真……”
逐渐逼近的常黎闷声不响地提剑刺去,不料却被黑衣人察觉,只见他回身一挡便躲了过去。
“带他走。”常黎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的顾朝暮,见她成功拉出雪坑里的少年后,随即收心继续去拦阻黑衣人。
天色逐渐黯淡下来,顾朝暮一把背起虚弱的少年,趔趄地往山下走去,时不时回望远处打斗的两个身影,忽而耳畔响起沙哑的声音:“把我扔在此地……我不想活了……”
“哐当”一声,少年被人从身上扔了下来,他还没得及道一声谢,倏忽间,一团散雪直愣愣地朝他的脸上抛来。
“你不想活……还有人盼着你回家呢!边关的将士都在豁出性命守护疆土……年关了都回不了家……你却在这里要死要活的……”
颜九辞听着那番破碎的言语,抹开那层薄薄的雪,窥见少女隐忍到泛红的眼眸。一时间他呆坐在冰冷的雪地上,肩头的血浸透了肮脏的衣襟,显得他愈发地憔悴。
“我就问你一句,你走不走。”
顾朝暮掩面擦去泪水,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冲着颜九辞就把心底的情绪发泄了出来,后知后觉地敛了敛神色。
地上的人蹙着眉头爬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顾朝暮的面前,轻轻地将手搭在她的肩上,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去。
原本昏暗的天幕霎时变得透亮,一簇一簇绚丽的烟火在高阁上绽放,
半坡上的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直到山脚下涌来更多的人,那些人看到他们时,一个个都飞奔而来,呼唤声、哭泣声与烟花声交杂在一起。
翌日,颜府便派人上门送来谢礼,但顾朝暮并没有收下,因为同行之人中还有一个媒婆。
那时候,顾朝暮百思不得其解,毕竟自己只不过是顺路救下颜九辞,未料想他竟要以身相许,这可让她头疼不已。
她一连回绝了数次,直到年后的三月,她被阿娘带去了军营,这桩所谓的婚事才得以消停。
***
顾朝暮揉了揉发酸的手臂,思索了一会儿,说道:“颜长公子接手府中事务后,颜家已是江州扬名的茶亨,想必好事也将近了。”
老者见状笑了笑,起身接过船桨,又不忘从行囊里掏出一个木盒递给了她:“来,吃块梨膏糖,这是老夫我自己做的,你可别嫌弃。”
“谢谢阿公。”顾朝暮靠在船沿上,望着一座座掠过的青山一时出神。
“对了姑娘,你姓什么?”
“阿公,我姓顾,名朝暮。”
邵阿公的手突然间颤了颤,悄然看了身边人一眼,随后又故作平静地继续摆动手中的船桨。
“朝暮姑娘,日后你若回了江州,能否替老夫向颜氏长公子问声好……老夫在颜府做过长工,如今也有七八年未曾回去了。”
顾朝暮托腮望向对面的老者,郑重其事地颔了颔首,说道:“阿公放心,我定会放在心上的。”
碧波荡漾,船身停泊在人来人往的港口,邵阿公下船前从钱袋子里摸出了一块碎银,上岸时他就把它交给了港口的头子,而那个瘪瘪的钱袋则放在了顾朝暮的怀里。
“朝暮你要看好,这里的小贼可多了。”
“好。”
顾朝暮再三确认之后,抬脚跟上了走进城门的邵阿公。
一路上,顾朝暮都在告示栏上流连,不愿错过任何一条寻人启事。等她落寞地走回来,邵阿公便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别怕,会找到你侄儿的。”
话音刚落,迎面走来一位公子,他先是迟疑了一瞬,而后神色讶异地走上去唤道:“朝暮?”
“杜君令?!”顾朝暮又惊又喜,回首对邵阿公说道,“阿公,这是我先前在江州的旧友。”
“好啊,有朋友帮衬,老夫相信你很快就能找到的。”邵阿公欣慰一笑,接着说道,“老夫去买些布料,二位好好叙旧。”
没等话说完,邵阿公加快了步伐走进不远处的那家云衫坊。
“怎么来昭国了?早些说我也好派人来接你。”杜君令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人,见她看上去气色不佳,便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不对,阿公方才在船上说是要买米的……”顾朝暮疑惑不解地掏出怀里的钱袋,急匆匆地跑向那间云衫坊。
“姑娘看看,这些都是新进的布匹。”店主笑盈盈地迎上来,拉着顾朝暮往里头走去。
“店家,方才可有一位阿公……”
倏忽间,顾朝暮的余光望见后门外掠过的身影,她赶忙追到门口,人影绰绰,唯独不见邵阿公的身影。
“姑娘,不必追了,邵阿公说了他先回去,让你放心。”
顾朝暮怔然站在原地,她攥紧手里的钱袋,碎银几两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阿公的心意,姑娘就收下吧。我和他也是老交情了。”店主摇了摇手里的折扇,轻叹一声道,“说起来,邵阿公这辈子也是个苦命人,幼年丧母,中年丧妻,人到暮年又死了一个孩子,另一个还不认他了……”
死了一个孩子,另一个不认他了。而那声嘱托的问候,想必邵阿公藏在心底已有多年了……
顾朝暮感到眼前蒙上了一层水雾,隐约间又在人群中寻到邵阿公的身影。
这一次,那个沧桑的背影在人海之中格外醒目,却坚决地愈走愈远,像是在告诉她不必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