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那个钱袋子都被顾朝暮紧紧地揣在怀里。她失神地往前走,前面的人忽而停下脚步,她猝不及防地撞了上去。
“心事重重的,这可不似我认识的顾朝暮。”杜君令抬手轻按在顾朝暮的肩膀上,俯身说道,“你若是记得来时路,我日后托人把钱袋送回去,何况我还欠了你不少银子呢。”
“真的?”失神的人再度扬起头来,声音沙哑地说道,“还好有你在,不然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我可是生死之交,你有什么难处尽管和我说。”
“谁和你生死之交?”
顾朝暮轻推了一下身边的人,嘟囔了一句便继续往前走去。在经过另一处铺张更为奢华的锦丝堂时,一辆马车从一侧蹿了出来。
“小姐当真要让那叫花子入赘侯府么?才进侯府一日……”
“嘘,都叫咱们来给未来姑爷量体裁衣了,你说呢?”
两个侍女从马车下后,就一路窃窃私语地走进堂内,不曾想身后的人将一切都听进心去。
“干什么的?”
其中一个侍女倏忽间察觉到身后有人,便回身呵斥了一声。
顾朝暮顺势俯身在地上摸索起来,嘴里不忘解释道:“方才落了个帕子,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在这儿呢。”杜君令随意地伸手从背后递出一条手帕,轻声笑道,“姑娘竟是这般不小心。”
“多谢阁下。”
顾朝暮毫不迟疑地接过话,转身走回到杜君令的身畔,悄然抬眸瞥了一眼悬挂在马车上的牌子,随即匆匆地走开。
杜君令一头雾水地跟在后头,待拐进一处巷口时,他便喊住前面的人:“朝暮,走远了。”
顾朝暮停下步子,低声说道:“我想去探一探定安侯府,方才我听闻有叫花子昨日进了府,我要找的人或许就在那里。”
“什么人?”杜君令蹙了蹙眉头,心中虽疑虑甚多,但没有再多问,“我倒是有法子让你进侯府……不过此事待我们回去再议。”
“好。”
***
踏着细碎的黄昏,街坊间的行人逐渐稀落。沉檀铺外,一名面容姣好的女子不经意地走了出来,她眉眼含笑,那笑中又掺了几分讶异之色。
“啊,朝暮姑娘!”
那亲切的问候声远远地传来,顾朝暮闻声先一步迎了上去:“清樱姑娘,好久不见。”
才短短几日,顾朝暮发觉面前的蓝清樱已然不似先前那般精神溃散,而是变得容光焕发,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
看来杜君令把她照顾得很好。
顾朝暮欣慰地扬起了嘴角,而对面的人更是激动地紧紧牵住她的手,那对杏眸里泛起莹莹的泪光。
“朝暮姑娘,真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面,那时我有很多感谢的话都没来得及同你说……”
蓝清樱哽咽地看着面前的人,若不是有她的帮助,自己应在那暗无天日之地永不得见曙光。
又何来当下与所爱之人长相厮守,过上安定祥和的日子?
思及此,她更是几度落泪,依偎在顾朝暮的肩头,坦言道:“我这命是姑娘救的,此生不知如何报答是好……”
“见着你好我便心安。”顾朝暮抬手轻轻安抚怀里的人,安慰道,“清樱姑娘,一切都过去了。”
“姑娘快进来吧,”蓝清樱破涕为笑,挽住顾朝暮的臂弯,抬手指向身后的匾额道,“这是我和君令开的香铺。”
顾朝暮闻言抬首望去,看到“沉檀铺”三个大字后便欣然一笑。
她回想起一年前的那个夜晚,怀揣抱负的少年轻轻叩响将军府的朱门。
“借我些银子,字据我都立好了。”少年眼底泛红,清冷的月光笼罩在他的身上,显得孤寂又无助。
“小公子,切莫意气用事。”
阿黎拦住顾朝暮伸出的手,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要去昭国,开一家香铺,挣到银子替清樱赎身。”杜君令抬首之时,目光炯炯,言语中满是诚挚之情,“朝暮,我绝不会背信弃义的。”
“阿黎,我们进去拿银子。”
“是,小姐。”
少年站在冷风中微微攥紧手心,待里面的人走出来,他怔然接过那沉甸甸的布袋,眼里噙着泪,倔强地看向面前的二人。
“放心去吧,我不会和你阿爹说你来过将军府。”
顾朝暮又将一把油纸伞递了出去,和阿黎一起目送少年匆匆离去的身影。
……
他当真是做到了。
顾朝暮抬脚迈进铺子,不计其数的香牌、香膏和香料映入眼帘。她倏地想起杜家祖上承下来的香铺,光是漓亭县中就有三家,相较之下,杜君令的这间香铺显得如此简陋和拘束。
偌大的铺子里只有两个伙计在忙活,而二层的阁楼上,一位戴着素白帷帽的女子款款地走下台阶。
风里携来若即若离的冷香,顾朝暮忍不住细看了一眼,只见微扬的头纱下,那女子乌发红唇,凤眼琼鼻,若不留意她眼角细微的褶皱,也一时辨不出她的年纪。
“宋娘,您怎么回来了?”
“杜公子,”宋闻然蹙眉叹息了一声,“侯府的那笔生意没做成,侯府小姐派人来问可还有能来的香师……”
“喏,这就有现成的了。”杜君令抬手一推,便把身边的顾朝暮推到了宋闻然的面前,“就是劳烦宋娘收下这个徒儿,月钱按双倍给您。”
顾朝暮怔然看向杜君令,又抬眸看向那气韵非凡的女子,把心一横,作揖道:“还请师傅不吝赐教!”
宋闻然忽而走上前去,伸手抚摸顾朝暮的脸颊,而后食指的指腹轻点在她的眉峰上,描摹了几番后,满意地颔首道:“姑娘同我是有缘人,看来此香还需姑娘去点,方能解了那香主的心结。”
“宋娘说的侯府香主……可是一位神志混淆的少年郎?”
“唤声师父,随我上阁楼。”宋闻然低声笑了笑,回身一挥袖,便拾阶而上。
“好,师父。”
二层的阁楼里堆满了各类的书卷,顾朝暮略显拘束地跟在后头。只见宋闻然掠过一排排书格,从中掏出了两本递予身后的人,看到顾朝暮难以置信的神情,她嫣然一笑道:“徒儿,怎么,怕了?”
顾朝暮接过那两本沉甸甸的书卷,摇了摇头道:“不怕,师父,徒儿会背下来的。”
面前的人闻言便笑出声来,她摘下帷帽便在长桌旁坐下,敛了敛神色道:“你就学两日便要出师,不必这般刻苦,为师点到为止,余下的便看你的悟性了。”
顾朝暮在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随后专注地看着宋闻然摆弄桌案上的各类香料。
“飞禽走兽,奇花异草皆可为香,细数下来不下百种。不过我教你认一些常见的香料,后日去侯府合香时全然凭你的本事了。”宋闻然将一排小盒推到顾朝暮面前,耐心地解释道,“合香所用的药材不可视之为药,合香只是调周遭之气,解心中之郁,而非行医之术。”
“师父,那为何侯府还要寻香师呢?那少年郎神志不清,应当求医问药才是。”
“他是你什么人?”宋闻然抬眸望向对面的人,眼里含着笑意,托腮问道,“徒儿说清了,师父就告诉你缘由。”
顾朝暮噎了噎,苦笑一声道:“他是我侄儿,来檀州寻亲路上分散了,我便一路寻到此地。”
宋闻然似信非信地颔了颔首,坐起身来说道:“原来如此……我在侯府中合香之时,便偷听到侍女说这少年郎是被下人捡来的,侯府小姐只是看上了他的皮囊,时日一久便会弃掉……”
“我来便是要把他带回去的。”顾朝暮不经意地看向桌案下的手心,方才听了那一席话,她竟将指甲深深地嵌入手心,几道泛红的印痕映入她的眼帘,“师父,您继续教我吧。”
“好,合香重在将各类的香料调和在一起,而香料则要有所取舍、从简到繁……”
***
夜深人静时分,阁楼里惟有一处烛火通明,半截蜡烛映照出桌案前少女的疲惫,她放下书卷,揉了揉发酸的眉眼,而后又埋头扑进去,丝毫没有察觉上楼的人。
蓝清樱端着一碗薄粥缓缓走到顾朝暮的身后,柔声唤道:“朝暮姑娘,歇一歇吧。”
说罢,她将手里的碗勺放在桌案上,伸手抽走了顾朝暮怀里的书卷。
“无碍,我想再多看看,免得后日进侯府露出马脚。”顾朝暮轻轻握住蓝清樱伸来的手腕,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端起碗吃了起来。
忽而感觉身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身上,顾朝暮放下碗勺后,疑惑地问道:“清樱姑娘,可是有什么话想与我说?但说无妨。”
被这般措不及防的一问,蓝清樱先是顿了顿,而后又抬首望着面前的人欲说还休,沉默了一瞬,她便开了口。
“从前听街坊邻里说将军府的嫡女是个‘混世魔王’,我那时就不信这些谣言……”
蓝清樱捋了捋顾朝暮额间的碎发,低头笑了笑道:“我很早便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姑娘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