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澈休息了一天。领略过冷空气的强势,他顶着低烧,去商场买冬装,没想到一站式购齐,连来年春天的春装也买好了。
回家后,姜澈跟季春明打了很长时间视频。
“这边降温了,我有点感冒。”姜澈说。
“乖乖,忘记告诉你那边冬天很冷,去买些厚衣服,记得吃感冒药。”
“衣服和药都买好了,”姜澈一件件展示自己买的衣服,在自己身上比对,“奶奶你看,毛衣,加绒卫衣,马甲,加绒长裤,羽绒服,厚底鞋,围巾帽子手套口罩都全。”
季春明点点头,嘱咐道:“身体不舒服是要及时去医院的。”
“没关系,感冒而已。”
“租户的房费按时付了吧?”
“付过了。”
来箕山生活后,季春明把出租隔壁那间房的买卖完全交给姜澈,让他在其中学着经营资产,收来的房租作为他的生活费。
近期发生的事被尽数分享出来,姜澈说他在这边生活很棒,不用季春明操心。
“十一月中旬供暖,还有将近一个月,这几天你先把那床羊毛被盖上。”
“好。”
视频挂断,衣物收拾规整,姜澈闲下来,倒在床上认真回顾过去三个月都做了些什么。
真丰富啊。姜澈静下心,从抽屉取了纸笔,列举所发生的大事小事。他觉得每件事都值得回忆。
字句写得简略,却占了几大行。姜澈产生一种想把他们像串珠一般按照顺序详细记录下来的冲动。
一写,写到饭点,姜澈并不想吃点什么。外面天全暗下来,院子里也静得可怕。
没食欲,不吃了,想睡觉。
这个点,易思鹇和田和应该正在上第一个晚自习,周域应该在课上偷吃零食,季春明大概在看书。姜澈把认识的人的状态都想象了一遍。
躺下却睡不着,感冒药里明明有安眠药的成分。他翻来覆去,枕头的位置被他换了好几次。
胡同对面还是胡同,黑天之下一切都是黑色。世界安静孤独。
房子就这么盖,天每日都会黑。姜澈想起那天易思鹇说的话,理解他所说无病呻吟的意思。
浑浑噩噩地瞎想,没必要。费脑子,饿。
姜澈想起来吃点东西,但他懒得动手。
现在去食堂吃顿饭,然后回家睡觉?不如上完晚自习再回。
姜澈穿好衣服,背了里面只装有一个保温杯的书包,骑自行车去学校。下班高峰,路上车还不少,姜澈大脑放空,跟着同行的车前进。等回过神,已经该拐进学校的巷子了。
巷子里也不热闹。刘姐的面皮店正在营业。
就在这吃吧,姜澈想,省得去学校等食堂开餐。
“诶?今天放学这么早。”刘姐见他是自己一个人来的,问道,“小易呢,没和你一起来?”
上次来是暑假,过去这么久,姜澈没想到她还记得自己。
“没有。他正常下学,我请过假。”
“哦,那你这是要回家。”刘姐说。
“我去学校。”姜澈解释,“路过,吃完饭再去。”
刘姐没在意原因,端详着耷着脸的姜澈,问:“我听到你有鼻音,生病了?吃的清淡点。”
“嗯。”姜澈点了一份海鲜米线。
刘姐把米线端上桌,附带一杯热水。
这会儿刚下班,平时的顾客路上堵车,店里暂时没来其他客人。她也坐下,坐在姜澈对面。
“先把热水喝掉,压一压凉气。”刘姐说,“生病怎么还跑到外面来吃饭,大人不在家?”
姜澈喝完热水,“不在。”
“爸妈工作忙啊。”
姜澈没抬头,用筷子挑着砂锅里的几个虾仁,把虾仁全部挑到砂锅一侧后,低声道,“嗯,工作忙。”
“哎。”刘姐无所事事地掸去裤子上的面粉,又像看自己的孩子那样看着姜澈,“你和小易一样,他爸妈也没好好陪过他,他在我家吃过多少年的饭,没有一次是爸妈带着的。”
“是吗?”
“是啊是啊。现在的家长,总说为孩子打拼,其实小孩儿们想要的只是关心和陪伴。我很明白这个道理,但孩子他爸不在,挣钱养家这个责任确实让人走不开,所以我也不算是个合格的母亲。”
姜澈不说话,边吃边听,分不清是该品味海鲜米线的味道还是这番话里的味道。也分不清,这是倾诉自己,还是安慰别人。
此外,刘姐还讲述了许多关于易思鹇的他所未知的事情。
听着听着,姜澈鼻子一酸,他有点心疼易思鹇。说来也不是心疼,至于是什么感觉,答之也只是替他感到难过。
家境殷实,物质生活充分饱和,但精神世界需要独自构建。这样似乎也算不上幸福。
姜澈打开聊天软件,询问易思鹇用不用给他带饭。
[根号一]:我在学校外面,可以帮你带饭。
姜澈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毕竟对面正在上课,未必敢回信息。
[soap]:在。
[soap]:真的吗同桌?
[soap]:我考虑一下。
秒回?现在是班主任的课。
[soap]:炒面皮,刘姐家的。
[soap]:[转账]
[根号一]:好的。
姜澈背着一份炒面皮和保温杯进了学校。他还没在外面看过学校夜景。人都说一中贵气,这说法没错。学校晚上把几座楼墙边儿上的灯都开了,路过的人没有一个不看一眼的。
手机震了一下。姜澈把手机藏在袖子里,确认四周无人,悄悄抽出来半个屏幕看信息。
[soap]:马上下课,你在小公园秋千上坐着等我一下,我下去吃。
小公园无人,地射灯在工作,冷风经过树丛吹进内部,显得这里很阴冷。姜澈像逃课在此的学生。
经典的下课铃响起,姜澈抬头看看三层,有个班的窗户边上有人头探出,二班下课了。
铃声几乎刚刚结束,姜澈隔着树枝,隐隐约约看到易思鹇。这位同学像困了几个世纪后突然发现人类的僵尸一般,移速极快地冲出教学楼,向小公园方向袭来。
姜澈狠狠抿住自己的嘴才勉强憋住笑。
一点儿样子都没有。
易思鹇跑到秋千前,看清姜澈扭曲的面部,气喘吁吁地说,“同桌……见到我让你很难堪吗?”
姜澈不理他,从包里拿出炒面皮,塑料盒里布满水汽。
“为什么不去食堂?”
“乐意在这儿吃。”易思鹇拆开盖子,炒面皮里的辣味连同热气直冲鼻间。
“真好。今儿不用挤食堂。”易思鹇取出筷子,迫不及待地进食。
双人秋千晃了晃,易思鹇半转身,借着地上打来的光,好好打量了一下姜澈。
他穿着高领毛衣,围了厚围巾。看来是长记性了。
“其实也不用穿这么厚。”易思鹇吸溜一口面皮,说,“过两天学校来地暖,里外冷热一交替,你又得病一次。”
“哦。”
一男生拉着一个女生,远望着这个被占的秋千,姜澈知道,他和易思鹇占了人家的风水宝地。好在两人只是远看了一眼,不作停留。
“你有多长时间没见过你爸妈?”姜澈问道。
易思鹇闻言,停下嘴里咀嚼的动作,眼睛向上看了看,“上次见我妈是七月,见我爸是过年。”
“大部分时间见不着,但他们每年都回国过年。”想到姜澈家在铃海,易思鹇又问,“你过年回去吗?”
“过了腊八我得问我奶奶。”/“如果不回,我们可以一起过年。”两人同时道。
姜澈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生日快到了。”易思鹇吃完面皮,用湿巾擦擦手,把饭盒扔掉,回到秋千上。
快到了吗?现在是十月。确实快了。
姜澈转头,盯着他:“你知道我生日?”
“开放日那天,整理资料看到的。”易思鹇得意道,转而又露出惊讶的神情,“你竟然比我大。”
“你什么时候过?”
“冬至。我看过了,你在立冬。”
姜澈搓着手指,算算,易思鹇比自己小一个多月。
“立冬,冬至……”易思鹇重复一遍,“嘿,把冬天给包围了。”
冬至,冬至,冬天即将过去,春天会来。可冬天过后,不应该再经受一股恶寒才算真正过去么。
这人的性格跟沉稳内敛的深冬一点不沾边。
姜澈应和:“那还挺巧的。”
易思鹇两手往大腿一拍,“哪儿有那俩人巧啊?结个义还能省半句话。”易思鹇转移新话题,“哎,你选科会选物化生吧。”
“嗯。”
期中考试之后学校做选科调研,提前确定班组。一中实行走班制,学生可以根据兴趣选择自己的组合,而年级前十五名组成竞赛班,且科目锁定为物化生。
“田和早就说他要选历化地,以后跟人挖古墓去。”易思鹇回忆道。
姜澈想起周域曾提过的目标,顿了顿,说:“周域想在文物保护单位工作……他也报了历化地。”
“……“两人同时沉默。
“得了,他俩怎么着我都不意外。”易思鹇撇撇嘴,“除了生物,我学什么都无所谓。”
“不是给你补过生物了么。”
“短期提分还行,长期下去我会灭亡。为了本人生命安全,不能逼迫自己学这科。”
“随便你。”
四周又安静下来。
易思鹇前前后后知晓一些关于姜澈的信息,比如无父无母,和他一样从小被老人抚养大、在生物方面有极高天赋、爱吃甜食、会射击运动、身体素质不高,不禁风吹,生活常识缺乏……
他总是觉得这个人背后有难以启齿的秘密,因为姜澈总是很平静。
越平静,他越想了解,他希望可以通过任何一种方式倾听姜澈,但面对他不那么幸运的背景,关心会变得很难表达。易思鹇怕他把这种了解错当窥探,把关心错当怜悯。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易思鹇想,这样问也许会好一点。可以通过看人标准,看出他的内心。
姜澈显然被这个问题绊住,眼神瞬间有些闪躲,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
易思鹏看着姜澈,心中有些忐忑,是不是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也同样太唐突。
“不好回答吧。”易思鹏见状,笑着补充,“我随便问问,不用认真。”
姜澈忽略这个问题,从秋千上离开,径直走向教学楼,“昨天化学作业没做,我上去补。”
易思鹇也没留着,跟在姜澈后面,路灯将两人影子拉长又缩短,最终融进教学楼转角。秋千还在晃,两条链条摩擦的吱呀声格外清晰。
姜澈从桌肚抽出化学练习册,找到翻折的两页,他扫视一遍题目,估计下节课上课前能全部完成。
易思鹇去水房接水,刚拧开瓶盖,外面突然下起骤雨,雨水迅速向校园内低洼的地方聚集。
“怎么来的学校?”易思鹇回到教室,放下水杯,趴在桌子上,露出双眼瞟桌子下的手机。
“骑车。”
“烧退了吗?”
“还有点低烧。”
虽然易思鹇知道外面下的是阵雨,一会儿会停,但雨后箕山的体感温度确实不高。
“放学别去车库了,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司机在校门口接咱俩。”
“好。”
“那个……刚才在楼下问你那个问题,我没别的意思,你别误会。”
“嗯。”
“真高冷。”
为了消除这种印象,姜澈面含“虚假”的微笑,重新回答:“好的,你不必担心,我并没有误会。”
“……”还是高冷点儿好,要不然会被误以为和机器人对话。这笑容倒像是酥糖里混了冰碴,意外地诡异。
易思鹇站起来,往教室外走,“不打扰你了。”
晚自习结束,高一高二的学生们聚在楼梯间乌泱乌泱地下楼,高三比高一高二多一个晚自习。
“真惨,到时候高三咱们也得上到十点半。”田和说。
“所以你应该珍惜你九点多下学的日子。”许延星回他。
一到放学,车堵车,人挤人,这条巷子里不止一中,在不到一中的地方还有个省重点小学,六年级学生也在这时候下学。姜澈和易思鹇在喧嚣的巷子边上找车。
学校对面的饮品店和便利店如常塞满学生。姜澈无意往那边看了一眼,巧也不巧,透过便利店玻璃,有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那人目光锁定在他身上,直勾勾盯着他,嘴角以难以形容的幅度扬起。
姜澈低下头,浑身一颤,右眼下的疤隐隐作痛。
易思鹇感到旁边的人步频变乱,扭头看到他面色极差,紧紧抠着袖口的手在发抖。
他环顾四周,什么异样都没发现。
“身体不舒服吗?”易思鹇轻声问。
他想抬手试一下姜澈的体温,刚抬起半只胳膊,还没碰到人,姜澈像球一样弹开,不小心踩到旁边女生的白鞋。
“抱歉。”
“没关系。”女生说。
“怎么回事儿?”易思鹇关上车门。
“我……”姜澈喉咙很干,支支吾吾道不出所以然。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没事,头有点疼。”
易思鹇才不信,但也没说什么。
司机闻言,从后视镜瞥了姜澈一眼,见他状态确实不好,问道:“要不要去医院?”
“不,回家睡一觉就好了。”
一路上,姜澈闭着眼,到胡同口才睁眼。
“有事儿一定要说出来,我们可以想办法解决。”易思鹇忧心忡忡地把姜澈送到家门口,看着他掏出钥匙开门,“感冒不会出现那种症状。”
姜澈转动钥匙的手一顿。
“和你没关系。”
“什么意思?”易思鹇拧着眉,语气躁起来。
姜澈不想说,那个人是石向龙。他压根没想到石向龙会找来这里。
换了新城市也会来?他怎么知道自己离开铃海?要不要寻求易思鹇的帮助?
他不想易思鹇被牵扯进来。
一团乱麻。
易思鹇告诉自己不能跟他急,想让对方陈述,必须先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只是有些担心,但是我相信你会和我说明你的困境。"易思鹇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任何事情不能一个人扛着,哪怕是生病。”
易思鹇的眼睛太漂亮,瞳孔中似乎藏着无形的钩子。仅仅只是对上,莫名的委屈开始在心底翻涌。
再看下去,所有隐秘的、不堪的事情都会被无情勾出,他慌乱地移开视线,半只脚踏进家门,想要把人拒之门外。
易思鹇单手撑住门框,另一只手攥住姜澈欲关门的手腕,力道克制却不容挣脱。
被抓住的那只胳膊紧绷着,姜澈挣扎,呼吸变得紊乱。
姜澈眼睛憋得有些红了,几乎是低吼着说:“放开我。”
易思鹇不好僵持,松开手放他进去。
门“砰”地一声关上,易思鹇被拍在门外。
他搞不懂是哪步出了问题,到底是什么样的事会令他作出这样的反应。
……
进了屋,姜澈无力地倒在床上,脸埋在被子里,眼下的被单瞬间湿了一大片。
不能这么下去,会牵连大家。
该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