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终究是到了弥留之际,肾上腺素的彻底释放让她维持着清醒的意识,胸腔内的心脏拼尽全力的跳跃,带来的并不是血液的流动而是阵阵撕裂般的疼痛。
那里面好像燃烧着一团吞噬生命的火,以最后的血肉作为柴薪,维持着即将停机的身躯,她睁着眼扫视着围在床边的儿女,思绪便也渐渐安定下来,她张着口,从喉咙里挤出了最后的几个字。
“都,都挺好的啊。”
儿女们强忍住眼泪,拼命点头,不懂事的孙子还在好奇地看着奶奶问她是不是累了需要休息。
儿孙满堂挺好的,只是,少了一个。
老人努力抬头,视线环顾着四周,想要找寻那个孩子的身影,二儿子猜到老人再找什么,他把身边的小女孩抱了起来。
小姑娘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小小的白白嫩嫩的小团子了,她点了点头,欣慰地笑着声音越发干涩而嘶哑,她又找了找那个孩子应该已经来了。
“妈,妈我在这呢。”病房的门被推开,慕白芷的身影急匆匆的闯进病房,泪痕已经被擦干净,既然是最后那就不要再让老人担心了。
“小芷啊......”老人点着头,眼眸深处的混浊逐渐要将意识吞没,疲惫与困意即将带走她的灵魂,她的声音支离破碎的传来,
“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一个人,不......不放心,你们多......”
她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像一个即将远行的母亲,担心着还留在原地的子女,小芷一个人苦了那么久,那么久,那么好的一个女孩怎么就......
忽然她又有些埋怨起命运起来,不放心,不想走,她还想再看看那个可怜的孩子,那年盛夏突然闯入生活的小姑娘。
那时候子女都忙,虽然孝顺但陪伴的时间终究少了,那个小姑娘增添了几分人生的色彩,她多了个女儿,多了个孙女,算是对人生长路的末端,一点点点缀。
“妈,我没事的,我很好的,瑶瑶也很好,你放心吧。”
“放心......放心。”老人呢喃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抬起收胡乱的摸索,接触到了一只冰凉的手掌,死死抓紧,似乎用尽了最后一点点力气,老人张着嘴喉咙里发出了将死之人的咕哝。
子女成家立业家庭和睦,她与人间的最后一丝丝牵挂便也只剩下了慕白芷,支撑着心脏艰难跳动,无论怎样不肯离开。
“妈,我真没事,我过得很好,你放心吧别撑着了啊.......”
最后的挣扎最为致命,也最为痛苦,就好像困到了极致的人却死撑着眼皮不肯合眼,心揪着发疼,果然自己还是最让老人担心的那一个。
慕白芷想哭,却已经流干了眼泪,只是埋头哽咽这着说不出话,眼皮薄的三女儿已经哭了起来,她念叨着自己会照顾小妹,让妈放心,两个儿子压抑着悲伤的情绪轻声安慰,身后却忽然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江舟不知何时来到了慕白芷身边,伸手也握住了老人的手掌,炙热的温度缓缓传递,仿佛是婚礼上对于新娘父母的郑重承诺,她缓声坚定的开口,
“您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慕白芷的,以爱人的身份,照顾她一辈子。”
一辈子啊......一辈子挺好的,小芷也已经有了归宿,她对人间的最后一点点牵挂也终于烟消云散,已经不堪重负的身体终于放弃了苦苦支撑的意识,老人安静的闭上了双眼。
她该休息了。
心电图归零的滴滴声在此刻无比刺耳,江舟抿唇轻轻拍了拍慕白芷的肩膀,沉默的离开了房间,医护人员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房间内陷入了短暂的忙乱,她站在走廊中默默注视着,耳边传来的是终于不再压抑的哭声。
她留在那里不合适。
葬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原本便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老人的遗体被火葬场的车辆带走,留下还有些忙乱的人们在处理着她在这人间最后一点点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安静下来,人们陆陆续续的离开,驱车前往火葬场,慕白芷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带上女儿一起,她忽然又想起了江舟,四下环顾却没有见到人,想着拨通了电话,半晌却没有人接通。
“......”她不自觉的抿唇,握着手机的手僵了半晌,眼眸之中神色莫名,一时不知是怎样的情绪,妈妈走的很安静,悲伤已经足够,剩下的是要带着期待好好生活。
她忽然回忆起了江舟在病房中那郑重其事的承诺,之前乱糟糟的没有去细想,此时忽然回忆起来,面色不自觉的有些发红。
身边最后离开的大儿子注意到了她的面色,几步过来轻轻拍着肩膀,咧嘴笑着开口,“妹子啊,妈没白疼你,别哭丧着脸,她老人家看了该说我们没照顾好你了。”
倘若世间真有灵魂,那她一定正安静地注视着忙碌的儿女,这时候不能伤心,否则老人走的也会不安生。
“哥,我没事的。”深吸一口气调整着情绪,慕白芷也露出了一抹笑容,
男人见状咧了咧嘴,“妹子啊,俺看那姑娘人不错,可你们两个女孩子,还是......”
他挠挠头,似乎想说什么,结果纠结了半天最终只是无奈干笑,“俺一个老男人也不懂你们的事,反正你过得开心就好,以后如果受了委屈也别怕,哥姐几个给你撑腰。”
男人不懂太多,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笑着又拍了拍慕白芷的肩膀,转身抱着东西离开,渐行渐远最终隐没在了人群之中。
又只剩下她和瑶瑶,微微垂眸,她发现女儿也正在看着自己,莫名有些心虚的想要说些什么,但女儿的话语确实先一步传来,打断了还未出口的话语。
“妈妈,你果然是在和江阿姨谈恋爱吗?”
心咯噔一声,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恍然意识到,江舟做出承诺的那一刻,自己的女儿也在场,她会怎么想,纤长的睫毛颤抖着,脸色越发苍白了几分,
语言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不是,瑶瑶江阿姨当时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事急从权的安慰老人,只是她单方面的期望,只是.......她们说到底也还只是存在一点点的暧昧,她喜欢这江舟,江舟似乎也喜欢这她,但恋爱并不是简单的互相喜欢便可以,两个人的单相思并不是爱情。
她有点后悔让女儿留在这里了,同性与恋爱这样的话题虽然已经不算新鲜,但女儿还只是学生,她会怎么想,又会怎么看待自己的母亲与同性恋爱的情况。
心一下子慌了,她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已经听到了女儿的声音,“可,妈妈和江阿姨睡一张床,而且江阿姨很照顾妈妈,妈妈也很照顾江阿姨,”慕星瑶说着掰了掰手指嘟囔着开口,“你们和电视剧里的人婚后相处一模一样,就是在谈恋爱啊。”
好吧,无从反驳。
慕白芷僵在那里,半晌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自己真的是个很不称职的母亲,连和自己女儿的沟通都如此的笨拙,一些事情还没做好准备便被摆在了台面上,说实话她慌了。
“瑶瑶,你......你”你了半天,终究没能说出后面的话语,母亲与女儿站在医院的长廊中对视着,吸引了周围路人的目光,带着好奇纷纷将视线转了过来。
“妈妈,没事的我挺喜欢江阿姨的。”似乎猜到了些什么,慕星瑶挠了挠鼻尖,似乎是想笑一下,可哭红的眼眶与泪痕终究让这个笑容看上去颇为勉强。
这引起了周围人们地低声议论,声音嗡嗡的听不清楚,慕白芷此时也没心情去听伸手拉着女儿想要离开,偏偏这时手机响了,点亮屏幕见到是江舟打来的,看了眼女儿又看了眼屏幕上的备注,一咬牙挂断了电话。
“没事少看点电视剧。”她有些烦躁地说了一句,拉着女儿准备先下楼,老人的葬礼还没开始接下来需要守灵,她原本也想跟着去,却被老人的子女拦下,心思到了就足够了,她还有工作要忙,还有女儿要照顾,先安排好自己不然老人会不放心。
每当搬出这样的理由,话语便也苍白无力,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在翻腾,电话却像催命的铃铛又一次响起,依旧是江舟打来的。
犹豫片刻之后还是接通的电话,以这人的性格自己如果不接绝对会不听地打过来,现在的自己没有应付的精力,没等对面说什么,她已经率先开口,
“我没事,先别联系,挂了。”
“走先回家。”力气似乎有些大了,慕星瑶被拉了个踉跄,小姑娘没说什么很懂事的跟在妈妈身后,上了车似乎还没缓过来突然激增在脑海中的信息,她有些呆滞地坐在驾驶位上,目光四下扫着却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落点。
她承认自己慌了。
孩子太懂事,也太成熟,能够理解自己与江舟究竟处在一种怎样的关系,可这样她会怎么看自己,一个变态,和女人搞在一起。
抓紧方向盘的手指越发用力,骨节白的吓人,她下意识咬紧了口腔内的软肉,刺痛能让她维持冷静的思考,耳边却又恍然传来江舟的声音,“别咬自己,咬衣服,也不嫌疼。”
又是江舟,明明只接触了短短几个星期,这人的身影就这么蛮不讲理的闯进了生活的没个角落,甚至于床单上都散落着属于她的气息。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江舟是过于美好的太阳,而自己只是在泥潭里打滚的泥鳅,懦弱不堪连向女儿承认些什么的勇气都没有,她凭什么配得上江舟,又凭什么觉得江舟会喜欢这样的自己。
“妈妈,你真的不喜欢江阿姨吗?”小丫头忽然凑了过来,带着好奇与困惑,小小的带着热量的手握住了她的胳膊,迫使着她去面的近在咫尺的问题。
她不喜欢江舟吗,喜欢,当然喜欢,无可救药的那种喜欢,可那又怎样,她配不上江舟,也没有那种勇气去开始一段感情。
“没事干,被总去看电视剧,又没营养,”慕白芷干巴巴地说着,试图转移开这个要命的话题,小丫头却追着不放,
“妈妈,江阿姨对你这么好,你不能当渣女啊。”
神色僵在了脸上,想说的话语也被甩到了九霄云外,一时之间也不知是该做出怎样的神色,女儿有点太早熟,她一时之间竟然哑口无言。
“先,先回家,回家我们再说,好不好。”她苍白着脸色,强行打断了话题的继续,也不等女儿再说什么,已经发动了车辆,她现在必须要找点事情去做,老人的离开,女儿对于两人关系的疑问,江舟那近乎是告白的承诺,突发的事情太多她的大脑已经乱成了一锅八宝粥,需要安静下来去思考。
电话被挂断,江舟皱眉看了眼通话界面上的信息,有些困惑地挠挠头,怎么了这是明明刚刚还好好的,自己下来取个电话的时间,突然就这样了?
不明所以地将手机放回口袋,感谢了一下司机她想了想估计是没办法搭上慕白芷回家的顺风车,看了眼还没离开但已经互道再见的司机,沉默片刻她有些尴尬地凑了过去,笑着开口,
“那个师傅啊,跑活不?”
计程车终究要比慕白芷快了些许,再次与司机师傅告别,江舟站在小区的楼下发呆,自己之前似乎确实做了些过分的事情,难道慕白芷是因为这个生气的,可不至于吧,只是没请假提前下班了两个小时就连电话都不接了?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江舟困惑地看着自己的手机,犹豫着要不要发个信息过去道歉,想了想又觉得慕白芷现在应该没心情去看信息,便也只能作罢。
当慕白芷的车子停在小区楼下的停车位上时,她便已经不受控制地注意到了那半长金发的身影,她似乎总是如此的引人注目。
开门的手僵硬了片刻,但最终还是将门拉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深吸一口气,仿佛是终于下定决心般迈开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