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稳重沉静的脚步声，未见其人，气息已然分明。那节奏熟悉至极，正是她前世早已记入骨血的声音。

    秦念音指尖微顿，心弦也随之一震。那份沉稳内敛，如往昔一般牵动着她的心绪。她已知，来者必是那位矜贵俊秀的表兄。

    谢怀玉，安国侯世子，自幼聪慧寡言，足智近妖。

    庚子年探花，帝亲授紫金带，现任翰林院编修，虽因他卓绝且不近人情的政治手腕，立政敌无数，但一生官路亨通，最后一路擢升至吏部尚书……至少她上辈子死的时候是。

    谢怀玉此时一身靛青织锦长袍，身形挺拔，神色如昔冷淡。一入门，便朝堂中拱手行礼：“父亲、母亲。”

    秦慧娘含笑颔首，道：“快，来见见你表妹。”

    谢怀玉的目光在秦念音身上一掠，微拱手：“表妹一路辛苦。”

    那声“表妹”落下，胸口竟泛起一丝微微悸动。秦念音不由怔了一瞬，旋即掩去异样，嘴角轻弯，心中默念——

    「今生不同，何必再自乱阵脚。」

    她稳了稳心神，整理衣襟，眉眼平和如水，待他靠近时，已是神情如常。

    她心底一沉，却又松了口气。这样也好，若能自此陌路，毫无纠缠，便也能更坦然地偿还这段因果。

    谢母似察觉了她的拘谨，轻拉着她的手笑道：“妳哥哥向来寡言冷性，不是冲着妳。他年岁比妳长些，妳慢慢与他熟识，娘做主，定不让妳在这府里受委屈。”

    秦念音垂眸一笑，声音温柔：“念音知表哥素来清冷，自持有度。”

    话音极轻，语末却微微颤抖。

    前世，她百般逼近这门亲缘，终究只换来他一脸冷意与满眼厌倦，今世，他尽管冷他的去，她还不奉陪了。

    谢怀玉神色未动，语气平静：“江南至上京，路程辛苦，还请表妹多加歇息，若住处有何不便之处，再遣人吩咐便是。”

    “多谢表哥。”她语气恭谨。

    两人目光短暂一触，便各自移开。

    谢母觉得气氛微尴尬，忙笑着圆场：“念音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怀玉你多照拂她些。你们小时候，可还曾同窗读书几日呢。”

    谢怀玉闻言，唇角一动，却只是轻轻一笑，未作响应。他道：“儿子尚有卷册未阅，便先告退。父亲、母亲，表妹——失陪。”

    说罢转身离去，背影笔直如松，并不留恋分毫。

    堂内静了一瞬。

    谢母叹了口气，柔声道：“妳哥哥自小就是这性子，连莞儿都嫌他太板。妳别放在心上，久了自然熟络。”

    秦念音轻笑答道：“表哥自持清正，是我礼数未全，让舅父舅母笑话了。”

    语声淡然，心却如止水。

    前世，她便是爱极他这副冷清孤高的模样，才会在醉酒之夜步步逼近、强求姻缘，最终落得两败俱伤。

    今生，她只愿离他远些，不求情爱，只求井水不犯河水。

    谢母未察异样，只含笑道：“念音今儿累了，我带妳去看看你的院子，可好？”

    “劳烦舅母。”

    她起身随行，离去前却忍不住回首望去——谢怀玉的背影，早已没入那浓浓灯影之中，仿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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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多时，屏风后传来轻盈脚步声，从容中带着冷冽的节制。

    一名身穿浅蓝绣竹纹比甲的少女缓步而入，年约十五六，眉目如画，肤色微冷白，神情却透着一丝不合年龄的倨傲。

    她行了一个规矩的福，声音清脆却疏离：“母亲、父亲，女儿听闻表妹来了，特来见礼。”

    语毕，微微垂眸，朝秦念音一礼，既不亲近，亦无失礼。

    秦念音心中微酸。前世，她与沈莞情如姊妹，今生，却要从这样的冷眼与防备重新开始。

    她盈盈一笑，端正回礼：“莞姐姐好。”

    谢母见两人行礼，便笑着说道：“莞儿，正要带你表妹安顿院落，倒巧你来了。念音刚进京，还不熟悉，莞儿妳这做姐姐的，多照拂些才是。趁着闲暇，设个茶会，也让她认识些京中女眷。”

    沈莞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却仍垂首应道：“自是要为妹妹洗尘的。”

    她抬眸，唇角含笑，却如霜雪初凝，冷而易碎。

    “三日后午时，姐姐我在凝芳院设茶会，表妹可要准时赴会。”

    语气客气，秦念音却听出一丝不动声色的试探与施恩。

    她微微一笑，福身应道：“多谢莞姐姐厚爱，念音定当准时。”

    两人之间，看似平和的交锋，已然悄然展开。

    谢母见此情形，心下欢喜，笑道：“自家姐妹，便该如此亲厚。”

    秦念音垂眸浅笑，眼底却泛起一抹温柔而隐忍的神色。

    她知道，眼前的沈莞，此刻只把她当作攀附权势的乡下亲戚。可她无意争，也不愿夺。

    今生，只求静静补偿，用自己的方式，护住那些被自己亲手毁掉的情谊与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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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未时，凝芳院中，春光渐暖，小小茶席早已张罗妥当。

    时值四月，春意渐浓，品茶会设在凝芳院花园里一处小亭，亭子虽小，但胜在精致小巧，且小亭旁百花齐放，争奇斗艳，别有一番景致。

    秦念音身着素白轻绢襦裙，裙摆绣着极淡水波纹，鬓边只簪一朵珠花，简雅端庄。她一向明白自身寒门出身，既不敢过于张扬，也不愿太过寒酸，这般打扮，恰到好处。

    素月低声提醒：“姑娘，凝芳院快到了。”

    她吸了口气，压下心头微微不安，轻声道：“走吧。”

    凝芳院内，数位贵女已落座，衣香鬓影，皆是京中名门千金。主位上的沈莞一袭湖蓝襦服，银藤细纹勾勒出修长身段，神情清冷，自有高华之气。

    秦念音眸光淡淡扫过在座众人，都是前世的熟面孔。

    啧，沈莞果真是和谢怀玉是同一个爹娘生的，那不苟言笑、冷肃清高的模样，至少有七成相像。

    见秦念音入内，沈莞抿唇一笑：“表妹，来了。坐吧。”

    “劳莞姐姐费心。”秦念音行礼落座，举止得体，温婉有度。

    侧旁有少女凑近轻语：“这便是妳那乡下来的表妹？倒也比想象中清秀些。”

    窃语细碎传来：

    “听说是逃难来的? 这要寄居安国侯府，也不知身世几分清白……”

    “穿得倒还雅致，不知有几分真气质。”

    言语轻柔，却字字含针，暗藏审视与排挤。沈莞端茶未语，既未附和，也未阻止，恍若未闻。

    秦念音却神色如常，抬手斟茶，姿态温和，眉目宁静，彷佛那些话语从未入耳。

    心中却暗道：若是前世，她或许会在意三分。可如今，她已历经荣辱，这点耳语，算得了什么？

    此时，一道温润笑声自门外传来：“莞妹妹，怎么不早传我一声，这般有趣的茶会，险些错过。”

    来人正是苏凌烟，一袭月白绣梅长裙，眉眼英气中带柔意，举止自然亲和。

    沈莞面上终于柔和几分：“凌烟姐姐来得正好，今日替表妹接风，妳来添个热闹。”

    苏凌烟笑坐秦念音近侧，打量片刻，惊讶道：“这便是秦姑娘？比京中娘子多几分宁静之气。”

    “见过苏姐姐。”秦念音起身行礼，唇边含笑。她记得前世，苏凌烟虽出身高门，却是少有的性情中人，曾对她有过一丝关怀。

    忽地忆起前世那青山寺里与苏凌烟的最后一聚，实在不胜唏嘘。

    苏凌烟一怔，扬眉笑道：“咦？我还未通名，姑娘如何知我姓苏？”

    秦念音心中一紧，指尖蜷起，发现差点漏馅，旋即镇定道：“方才过来路上，好似听见旁人轻唤‘苏家’，如今不但见苏姐姐气度非凡，又晚来片刻，自然猜出。”

    苏凌烟一笑置之，并未深究。”是这样啊……”

    “那我呢?可猜得出我姓名?”另一名身着淡粉春装的少女笑咪咪道。

    说话的这名高门贵女，秦念音自然是认识的……上辈子。

    蒋英，户部侍郎嫡二女，因爱慕谢怀玉未果，后不知怎么地后来与沈莞起了争执，不再往来，最后嫁离京城。

    她轻轻一笑。”姐姐这等身材样貌，如仙子般的人物，怕不是哪位谪仙才刚被玉皇大打下凡吧?”

    众人闻言，均噗嗤一笑。

    “表妹果然聪慧。”沈莞也礼貌附和一句。

    秦念音微微一笑，礼貌颔首。”谢表姐夸赞。”

    苏凌烟不疑有他，众人笑过一阵后，均转而与她闲聊进京之事。小亭里，茶香四溢、珠翠生辉，因这点小玩笑，还有苏凌烟撑场之下，茶席气氛稍暖，贵女们也不再明言讥讽，只偶有冷语暗流。

    秦念音心如明镜，却始终从容应对。她知，这一世，她要走的，是与前世不同的路。不是攀附讨好，而是凭本事与品性，立足于这京城。

    忽然，她无意间抬眸，见花廊尽头，一袭玄青锦服，手执玉笏，立于檐下。那人眉目清俊，目光淡淡掠来，似有若无。

    是谢怀玉。

    他似刚下朝，随行小厮亦在身后。他只是隐隐朝小亭这边睨了一眼，便转身离去，并无言语，神情是她习惯了一辈子的冷肃脸。

    秦念音垂下眼睫，指尖微紧，仿佛什么也未曾见。只轻轻抿了一口茶，淡绿微苦，却饮得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