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女嬉笑弄闹间,沈莞面上始终挂着端方得体的笑,举止温婉周到,却始终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念音心中微微一动,不禁想起沈莞上辈子的归宿。
前世,她曾因谢母秦慧娘的缘故,与沈莞短暂亲近过,但很快便疏远了。当时只觉沈莞性情孤高,不易接近。
如今回想,却隐隐看出另一层意味——沈莞,不仅防着她,还防着其他人。
不只是因她出身寒门,更因她是个「女子」。
过去,不知有多少贵家千金打着结交之名,实则意在藉沈莞而去接近谢怀玉。这位谢府长公子,年少有为,清俊卓然,即便冷淡寡言,也自有无数高门贵女心驰神往。
而沈莞,作为谢怀玉嫡亲妹妹,早已厌倦那些甜言蜜语下的心机与算计。
在沈莞眼中,前世的自己恐怕也不过是另一个「怀有心思的女子」罢了。
况且,还是个身世凋零、寄人篱下的表妹。
想到这里,秦念音微垂睫羽,心中浮起几分自嘲与懊悔。沈莞或许也没看错,她的确是对谢怀玉别有所图,呵。
正思及此,苏凌烟已款款走近,带着明显亲近的笑意。
她出身京中望族,家教严谨,性情温婉中带着爽朗,与那些争锋吃醋、口蜜腹剑的高门贵女大异其趣。
她未曾因念音出身低微而轻慢,反倒因那双眼中流露出的宁静与自持,生出几分欣赏。
苏凌烟轻笑,语气似闲谈又似探询:“听闻秦姑娘自南京而来,那江南烟水之地,可与京中有何不同?”
秦念音微颔首,语调从容,声音温和:“南京多水巷湖港,春时梅雨绵绵,雨丝拂柳,满城烟色。秋来丹桂飘香,夫子庙前常有游船轻荡,丝竹声从水面悠悠传来……那等风景,与京中巍然肃整大不相同,小桥流水,烟雨朦胧,自有一番滋味。”
她语音方落,便听一位身着杏黄对襟衫子的贵女笑道:“听起来倒是清幽雅致,只是那般多雨,久了也乏味得紧。”
另一位身着翠色妆花罗裙的贵女随即轻抚腕上珠串,语气淡淡:“不过是些小户人家的闲情逸致罢了,真要日日过活,未必比得上京中的热闹繁华。”
语声虽轻,语气中那分高高在上的轻慢却不加掩饰,眼角余光也不时瞟向秦念音素衣简饰的模样。
秦念音神色如常,只淡淡一笑,从容应道:“京城自是天子脚下,气度宏阔,非他处可比。若说江南风景,也只是些旧日回忆罢了,当不得什么。”
语气谦和不卑,既未逞强,也不显懦弱,倒让人无从挑剔。苏凌烟侧首望向她,那双如水秋瞳中波澜不惊,心中竟隐隐泛起一丝莫名的复杂情绪。
苏凌烟笑意更深,自来熟地在念音身旁坐下,语气亲热:“江南文风鼎盛,秦姑娘可曾习过琴棋书画?改日我家中设雅集,正想请几位姊妹赏艺,姑娘若有兴致,不妨一同去?”
这般不带防备的邀约,让秦念音心中一暖,脸上也浮出几分真挚笑意。
真心认为谢怀玉上辈子就该娶苏凌烟这样的大家闺秀,无论是家世、才学、容貌,无一不相配。
若说起性情就更相配了,一冷一热,一静一动,多般配啊。
越是细思就更觉自己上辈子真是该死了,把谢怀玉这么一个香饽饽给霍霍了。
她微微福身,脸上笑意更深,柔声应道:“承苏姐姐厚爱,只盼姐姐不嫌我笨拙。书画略识,琴倒是略通一二。”
苏凌烟眨眨眼,笑吟吟道:“我向来怕那些满口规矩的世家小姐,最喜你这样随和有趣的妹妹。”
一旁的沈莞闻言,手中茶盏微顿,垂眸不语,指尖轻转着杯沿,似在沉思。
众人不察,她却抬眸望了秦念音一眼,眸底神色微动——这表妹,比她预想的,要沉静得多。
也许,暂且再观一观,也无妨。
茶香袅袅,梨花轻落。凝芳院中,一场无声的交锋与试探,正悄然展开。
而秦念音,披着素衣静坐在这繁华深宅之中,心如止水,眼底却泛着决然。她知道,此去的每一步,将与前世全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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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烟缭绕,伴着花香,众人笑语不断。
秦念音望着栏椅上坐着的沈莞,眼神一黯,指尖轻抚着掌中绣帕的边角。思绪,早已飘回多年后的前世某个黄昏。
那时,她已是谢府当家主母,却久病缠身,瘦骨嶙峋,躺在榻上连汤药也难以下咽。满室熏香,终究掩不住弥漫的病气与死意。
出乎意料的,是在素月之外,竟还有沈莞——
那位早已出嫁的沈家大小姐。她穿过幽长廊道,亲手端来一盏温汤,轻轻推门而入。
那时的沈莞,早已不似今日这般寡言冷淡。她一袭素裙,眉眼沉静,眼中有风霜过后的沉淀与温柔。
她坐至榻边,微蹲下身,一勺勺舀起汤药,吹凉,凑至念音唇边,低声道:
“快些喝药吧,听我的,可别这么容易死,不值当。”
她还记得她努力睁眼看向来人,泪珠几乎涌上眼眶,但她喉咙干涩,几乎发不声音,只余因努力开口说话而胸口剧烈起伏。
这时,沈莞放下药碗,纤纤玉手替她拍着起伏的胸口。”听话,喝点药,若妳也走了,这谢府里,不,京里,可就连个能与我说些真心话的人都没有了。”
语气淡然,却透着一份多年积淀的无声情谊。
那汤药又苦又涩,烫得她喉咙生疼,却也烫得她眼眶酸热,几欲落泪。
秦念音那一刻才明白,沈莞从未真正将她视作外人。
即便前世自己错得离谱,即便两人渐行渐远,终究,在最孤寒无依之时,仍有这样一双微凉却坚定的手,托住她残喘未尽的一口气。
念及此处,秦念音指尖微微收紧。
她抬眸望向不远处正与苏凌烟笑语的沈莞,眼中水光平静,甚至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无论沈莞如今对她多冷淡、多疏离,她都已不再介怀。
因她记得,那病中被人一口一口喂药的自己,也记得,那个冷若冰霜却始终未曾真正弃她不顾的沈莞。
前尘已散,今生,只求无愧于心。
这一世,她不会再辜负任何一双,曾经伸向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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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过三巡,苏凌烟轻笑着挽了秦念音的手:“老坐着也没啥意思,我看咱们去园中走走,那里花开更盛呢。”
秦念音颔首应下,刚要起身,便听沈莞淡声道:“既然母亲吩咐要好生招待远道而来的表妹,我自然也得陪上这一程。”
语气清淡,神情亦无波澜。她拢了拢衣袖,率先起身,走在最前。
后园花木繁盛,小径青苔斑驳,微风拂面,夹杂泥土与花香。枝叶轻摇,沙沙作响。
秦念音步履轻缓,裙裾拂过石阶,耳边是苏凌烟时而轻笑,时而低语的声音。
忽然,一道修长身影自垂花门后款款而至。
谢怀玉已换下朝服,着一袭浅黛直裰,腰系素带,墨发高束,气质清朗如山间白云。身姿挺拔,步履从容,带着与朝堂截然不同的清逸与闲适。
园中女眷正坐于花丛间闲谈,一见此人入园,便似春水泛涟,惊起一片低语。
“是谢公子来了。”
苏凌烟率先开口:“谢大人!”
声音清脆,藏着一丝惊喜。
谢怀玉步履一顿,只得转身上前,略颔首致意:“苏姑娘。”目光环视一周,又低声道:“诸位姑娘。”
苏凌烟笑问:“怎今日竟有闲来这园中?”
谢怀玉淡声应道:“些许公务已毕,正好闲中小憩。”
他神色淡然,眼光却在不经意间掠过人群,落在那个静静坐在角落的女子身上。
秦念音一袭素衣,眉眼低垂,像是刻意将自己隐于众人之外,相较于旁人的热切,她举止端雅却极为克制,连茶盏落地的声响都轻得像怕惊扰谁似的。
她一直在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仿佛那微光之下,只愿做一缕不被察觉的影子。可谢怀玉却不知怎的,偏偏就看到了她。
他淡淡一扫的眸光,足够让她胆颤心惊。
语罢,谢怀玉目光似有远意,未多停留,便已作势辞别,礼数周全,拱手离去。
“请诸位小姐尽兴,在下尚在要事需先告辞,还请恕罪。”
众女分分还礼,那抹背影已隐入花影深处,只余一地轻叹低语。
几位贵女仍望着他的背影,眼波盈盈,意犹未尽。
沈莞这时才开口,语气清冷平静:“兄长素来不喜热闹,肯在花园停留片刻,已是难得。各位莫怪。”
苏凌烟闻言一怔,随即笑道:“莞妹妹说笑了,谢大人受圣上重用,日理万机,我们怎会怪沈大人。”
旁有贵女戏言:“沈家果真得天独厚,兄妹皆是冰雪清华的人物。”
今日能有缘一见,已是意外之喜.
沈莞闻言,抿唇未语,神色淡然,只是目光一转,不经意落在秦念音身上。
她静静坐着,神色如常,啜茶如水,仿佛方才那场波澜与她无关。
沈莞眸光微动,低声道:“园中春色正好,不必拘于礼俗,扫了性情。”
语罢,她低头拈起一瓣落在膝头的花瓣,神色淡然,未再多言。
一旁女眷轻声低笑:
“谢大人果真如传闻中那般清贵自持。”
“是极,气度非凡,竟比画中仙人还真几分。”
“可惜他从不与女子多言……”
众人笑语连连,掩不住心中赞叹与倾慕。
唯有秦念音垂眸静坐,指间轻轻转着茶盏,神情似淡,却将那道身影藏入了最深的心湖。
她敛起眼中情绪,随着苏凌烟与沈莞向花园深处走去。背影纤细坚定,似已在无声中,与前尘旧梦,彻底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