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三个时辰后，温行悠悠醒来，简单洗漱，套上一件崭新的黑色外衣，扎好腰带，不忘检查一遍虫子是否还活着，施然推门而出，神清气爽。

    比昨夜多了许多人，甲板上的小摊也热闹起来，八宝扇，玉象种，还有算得上珍稀的沧海粟，温行扫过一遍，注意到不知为何，总有人抬头一瞥，再若无其事地离去，温行便站在相同的位置抬头，也看见了被吊在楼上飞檐的那个人。

    双手被砍去，鲜血浸满缀着很多口袋的外衣，由面相推算，人不久前才死去，不知被挂上高楼时是否还活着，是否在空中徒劳挣扎过，众人大抵都如现在般熟视无睹地走过，而从他怒睁的瞳孔看，当是死不瞑目。

    虽然死相凄惨，但没有人多管闲事，尸体挂在那里，只有一个商贩挪了挪位子，免得尸臭影响到他的冰蝉花，温行仰头看了片刻，才确定这里就是黄泉。

    温行坐下，看对面陆重雪为他斟茶。

    这里是高楼里某一处茶馆，位置临窗，只稍侧头，就能看见甲板上的商贩。

    而片刻前，温行还仰头站在甲板上，刚一提气，就被人扣住了手腕。

    来人无声无息，温行心思虽牵在别处，但也不是毫无防备，对方身法远高于他，温行惊讶还未起波澜，就被陆重雪的灰衣撞了满眼。

    除去那张脸，他看起来和第一次见面时高洁出尘的修士毫无相似之处，不只是换了灰衣，身形姿势都微妙地塌了下来，连带着眉眼都露出几分苦态，比温行伪装得敬业，混在群魔里一派自然。

    温行还没能问出第一句话，转眼高楼上就有一道身影静静落在那里，恶鬼神佛将面具一分两半，如果温行刚刚没被陆重雪拦住，他现在就能和面具近距离面对面。

    没人看见那人什么时候上去的，但显而易见的是身边众人突然都成了瞎子，之前还有人有意无意地瞟一眼尸体，现在就好像地上长出珍宝般，没有人敢抬头看。

    之前在船舱时也是如此，众人畏惧他像畏惧真正的神佛，温行还没来得及揣测他为什么会给销金虫商人收尸，陆重雪就松开了他的手。

    好吧。温行这下知道了他的意思，如果是他飞身而上，围观群众肯定不会假装无事发生，虽然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昨夜与他交易的商人死了，购买了他唯一货物的温行八成也脱不了干系。

    于是陆重雪领他到了此处，高楼繁华中一处堪称僻静的茶馆。

    “为什么贩卖销金虫的商人死了”“那个戴面具的到底是什么人”“这楼究竟几个入口为什么有茶馆”“陆重雪来夜市干嘛也是买东西？”这几个疑问没分出先来后到，就听见陆重雪道：“你可以猜一猜。”

    温行：“你来给晏晏稍东西吗？”

    陆重雪：“不全是。”

    温行：“买什么？”

    陆重雪：“销金虫。”

    温行抬眼望过去，对方还是一副苦兮兮的邪修模样，但眼底一片沉稳，重雪剑出自懒看峰本就是一段仙家奇谈，因为懒看峰，历来只出星算者。

    懒看天下，只看天上，他们沉迷星辰运转，星空是他们的沙盘，懒看峰为十二峰最高，但初代峰主还不满意，再建一栋洗星楼，历代峰主都将自己关在里面，精神都不太正常。

    沈莲花未入懒看峰的原因就是，他不爱看星星，他喜欢人间。

    虽然好像历代星算者都沉迷闭关，但在三百年前，有一任峰主走出洗星楼，步红尘，时值战争，人命如草芥，他依旧只看星象，却为他下山遇见的第一人，统一乱世，定百年基业。

    故而如今众人谈起懒看峰，懒看天下，但知天下，直到凤城惊雨客杀四十六名无辜，重雪剑出鞘，世人才知这一代懒看峰的大师兄，竟是用剑的。

    而温行比其他人多知道一点的是，陆重雪两个师弟，一个在剑道上义无反顾，另一个在机关道上天赋异禀，怎么看都不像是对星象感兴趣的人。

    大约是温行停了太久，知晓对方心理历程跑偏八百里的陆重雪咳了一声，道：“其实看星星没那么有趣。”

    温行虽然跑偏八百里，但不妨碍他思绪瞬间想通的关节，道：“你昨夜就坐在这个位置上，看着我买到了销金虫。”

    “是的。”陆重雪坦然，“销金虫往年并不像今日这般奇缺，至少会有七八个妖族贩卖，不知他想换什么异宝，反正我拿的东西分量不够，没换过来。”

    “假的。”温行几乎是不假思索道：“你不是为销金虫而来，四月微末山突降大雪，销金虫不耐严寒，死了不少，沈莲花知道的事，你不可能不知道，不是分量不够，你一开始就没想买销金虫，你只需要知道是谁在卖”

    “今年黄泉夜市，只有一人贩卖销金虫，我买到了，有人没买到，杀了他。”

    温行道：“你是为那些人而来。”

    陆重雪依旧带着笑意，道：“对。”

    明明他的形态姿势没有变化，但温行却能感受到对面人突然像站在绝高的山峰，不知他能看到多远，但目光落处皆是棋盘，他只要伸出手，尽可落子人间。

    陆重雪道：“想来你应该知道，大漠沉金堡，沉金不换万秋石，这些人就是万秋石的手下，替他来夜市寻找销金虫。”

    温行摸茶杯道：“不用替他谦虚，如果有一个恶人榜，万秋石至少能进前十，没人不知道他。”

    陆重雪道：“不错。他以秋石功法闻名，一身筋骨更胜铁打，但他自五年前败给沧海剑尊，堪堪捡回一条命后，心魔渐生，一身修为不进反退，有时一觉醒来发现四肢皆被一种奇怪的石头覆盖，刀枪不入，毒药不浸，只有销金虫可以吞食。”

    “销金虫喜食金银珠宝，若吞食石头过多，不出半年都会死去，他只能每年派人来船上购买销金虫。”

    温行道：“我猜他活不久了，不然没法解释他这么急。”

    陆重雪再次为他斟茶，不疾不徐道：”一个月前，万秋石全身及左眼都被石头覆盖，他被吓破了胆子，命手下前往微末山，寻找销金虫，杀死了三十二名妖族。”

    微末山有销金虫，知道的不在少数，但只有居于此地的妖族才知道销金虫的栖息之处，而无论是因为贩卖销金虫是他们最重要的经济来源或为本就稀少的销金虫幼虫考虑，他们都绝不会告诉外来人。

    温行道：“所以他们来到船上，不仅要知道销金虫卖给了谁，更要知道在哪能抓到销金虫。”

    陆重雪道：“他什么都没说。”

    即便双手都被砍去了，那个人也什么都没说。

    他不会背叛微末山死去的族人，不会断掉销金虫上千年的传承，也不会出卖交换定风珠的客人。

    虽然那没什么用，同在甲板摆摊的商贩都会轻易说出温行的样貌，他们都不会与沉金堡为敌。

    温行放下茶杯。

    陆重雪道：”只差了一个时辰，他们在楼里找你，但没有找到。”

    因为温行那时在睡觉，换做谁都不会想到第一天来到黄泉夜市的客人会去睡觉。

    而在温行睡觉的时候，商人双手被砍去，徒劳挣扎几个时辰，活着吊上高楼。

    登船时间是沈莲花选的，他是否在给出妖族无法拒绝的定风珠的那刻，就看到之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