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夜市不分昼夜，无论何时都是白雾茫茫的天，万全提着他的刀，不久前刚沾了血，砍去人的肢体是一种偏向折磨的手段，他更喜欢利落一点的方式，比如在微末山随意挥刀而过，就是一条性命。

    那些妖族没什么大的本事，除去每年出售销金虫，也没有什么靠谱的法器来源，所以他们守得视死如归，总算等到附近修士赶来救援，才没被灭族。

    遭受了这种事，他们今年只送了一个人上船，想来那人也没打算活着回去，故而连买主都咬着牙没说，黄泉夜市不管杀人，但不许劫货，他早将换来的物品托给了夜市的掌柜，闭市后稍给微末山的族人，死得也算了无遗憾，甚至撑着一口气，让他中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幻术。

    然后他用了几秒就挣脱出来，再砍去对方另一只手。

    万全能姓万，就是万秋石的亲信，万秋石年轻时在大漠说一不二，年老后却自然地温和下来，若非是这次石化太过严重，他担心自己一觉不醒——彻底变成一块石头，也不会如此行事，虽然隔得远，但因着那位妖皇，沉金堡还不想与妖族撕破脸面。

    微末山三十二条命还不足以让妖族与沉金堡为敌，万全理所当然地想这没什么不对，所以他毫无顾忌地行走在船上，寻找那个买走了销金虫的人。

    那人形容面目是附近摆摊的一个商人说的，他只说了三个字，万全就知道了该怎么找。

    有仙气。

    不知道是哪家初出茅庐的修士，直愣愣地不做伪装就敢来上船，万全没拿对方当回事，夜市不许劫货，就是杀了人也不能摸尸首，但对方未必那么有骨气，或许只用几根手指就能让人回心转意。

    销金虫又不算真能让人拼死拼活的异宝，也不是靠它生活传承的妖族，普通人敢和沉金堡为敌吗，或许见面就会双手奉上吧。

    万全漫不经心地想着，与灰衣的妖族擦肩而过，走过一个拐角，看见一条死路。

    他一停，下意识握紧了刀，呼吸压得微不可闻，他们一行七人分散寻找买主，走过了许多地方，不曾见到一条死路。

    黄泉夜市本就没有死路，这里是那位补天手的作品，合星辰变换，以无始无终无尽无穷著称，怎么会留下一道如此突兀的死路？

    他没有再前一步，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何时中了幻术，不如原地防守，他不用回头看，来时的路也必然已消失不见。

    极轻的水声，远处甲板上的脚步声，有人停在暗处，没有呼吸。

    而当万全迟迟没有动作，僵持片刻后，他听见了对方没控制住瞬间重了许多的喘息。

    对方是谁？那个修士？还是为微末山报仇的妖族？万全眯起眼睛，对方不敢正面相对，在幻境中藏头露尾，万全心思拿定，停在原处，他没听见任何靠近的声息，忽的脖颈一热，他的头便掉了下来，他就看了自己还没来得及出鞘的刀。

    他死得非常利索，虽然他能在沉金堡排名前十，但显然有人比他更厉害，幻境不算天衣无缝，只是有人算好了他会停在哪里，配合下手。

    幻术消失后，温行站在两面墙壁间的一道略狭窄的巷子里，手里握着一卷柔软的丝线，这卷丝线刚刚划断了万全的脖子，没有粘上一滴血。

    “厉害。”温行道。

    一个灰色的影子像水中的倒影般悠悠从空气中浮了出来，陆重雪道：“是大师兄机关精妙。”

    陆重雪布下幻境，温行杀人，第一次合作，都觉得对方是货真价实的人才。

    在幻境里，一切声音都是陆重雪故意让他听到的，突然加重的呼吸让他以为对方在等待中变得急促，猎物错觉以为自己才是那个不紧不慢的猎人，以此让他停留在一个绝佳的地点，而温行是做了一个类似弹弓的机关，被拉伸到极致的丝线瞬间弹回，割下了对方的头。

    只要陆重雪想，他自然可以让猎物听不见丝线弹回的风声，虽在幻境中他能完全操纵人的五感，但如果一击不中，对方就会察觉，万全是杀人的高手，而温行自己很少与人真刀真剑地砍，他们又不想闹出很大的响动让其余人发觉，但幸而大师兄在实战上虽没什么经验，旁门左道都有所涉猎，机关方位布置得足够巧妙，考虑了对方的身高，角度正好，合作完美。

    温行心道，不愧是懒看峰的弟子。

    陆重雪想到了这么多年都装聋作哑的十二峰主。

    两个各怀心思的师兄对视一点头，跑着去找下一个人。

    他们急着杀人——沉金堡一行有七个人。

    就算沉金堡的人再怎么自大，在规定的联络时间有两个失踪人口都能理解为搭伴找乐子，那在第二次集合的时候又少了一人，他们终于发觉出不对。

    他们自然只能找见对方的尸体，都是一击致命，如果不是下手的人修为高出他们一个境界，就是下手的不止一个人。

    于是他们仅剩的四人不再分散，而是以一人为饵，其余三人暗中跟着，严阵以待。

    但在三人跟丢了自己的伙伴，又在一炷香后看见了对方尸体时终于有了些许恐惧，他们都知道死者的实力，实际他们修为相差无多，如果对方能切瓜切菜一样解决他们，他们剩下的三人扎堆也不会有很大胜算。

    何况他们还不是来杀人的，他们奉命来找销金虫，不能微末山秘辛没问出来，虫子都没拿到。

    三人倒是都敲定了，肯定是买主下的手，不是自己干，就是船上临时雇了人，只是原本听起来是个不懂规矩的小子，现在是块难啃的骨头。

    三人在楼内找了个僻静房间商量完毕，刚要推门而出，没推动，来不及惊慌，就听见房外传来凄厉鬼哭。

    做了亏心事，就要怕鬼敲门。

    温行掀开自己袖子看了眼木钵，确定了自己赔不起的销金虫还活着，看向陆重雪。

    “你还有什么事？”温行努力做出一种不管你有什么事都不关我事的口气问他。

    “等一个人。”陆重雪眼底带笑道。

    “我能走吗？”温行叹气。

    “我刚刚帮你杀了七个人。”陆重雪似乎很惊讶：“你都不肯帮我一个忙吗？”

    温行扫了眼身侧的三具尸体，拿出挽青大师兄帮扶师弟的风度，道：“好。”

    重雪剑以高洁庄重闻名，惊雨客曾以自己所杀之人化出八十一幻象都不能撼动他的心神，这样一个人坚定了什么事，就一定会做到，比如现在，陆重雪以帮温行杀了七个人做邀请，温行就只能留下，赴他杀万秋石的宴。

    派来船上找销金虫的七人皆已死亡，万秋石的病情不能再等也不能再有意外，他会亲自带人登船。

    陆重雪便是为万秋石而来。

    而在这房间的隔壁，有一个带鬼神面具的人默默坐着，安静喝茶。

    他带走了销金虫商人的尸体，花了一点时间为死者整理面容拿木器修补断臂导致时间微微有些拖延，而慢了一步的后果是，他一直都没赶上杀人。

    现在七人都死光了。

    不知黄泉夜市何时多了这么多古道热肠之辈，他幽幽想着，又给自己添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