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原本是间布置素雅的茶室,现在大片地方都堆满了单支伶仃的鲜花,如云雾般的白纱从高处垂下来,将屋内分出几道行廊,这纱从南海来,轻盈更胜蝉翼,被风拂动时就有了云的姿态,眼下数百张这样的薄纱将屋内笼得如在云端,温行漫步其中,察出有四人的呼吸,但隔着重重纱帘,只能隐约看出对面人的身形。
温行将目光投向两侧,长桌上摆着形态各异的鲜花,有插在素白瓶子里的红梅,枝干上还积着冬雪,有一缸含苞的睡莲,莲心点着蜻蜓,常见的或是不那么常见的花静静停在那里,有一些温行也叫不出名字,而有些名贵的瓷瓶里是空的,花已经被人拿走了。
这是个简单的游戏,在场的五人不能见面,但可以交谈,他们可以随意从这些花里带走一支,如果被人猜出了花的种类,就必须回答对方一个问题。
他们可以问出四个问题,也得交出四个答案,在凡间这样的游戏只是少男少女间含羞的暗示,他们多是问一些知慕少艾的事,而在黄泉夜市,每一个问题都价值千金。
温行手上捧着一朵半枯的优昙,花瓣比一阵风还要轻薄,颜色比初春的第一滴雨还要干净,这让他不想再走动,怕轻微的触碰打碎这个美丽的梦境,于是他干脆停了下来,等最后一人主动找上他。
他身上沾惹着四种花的味道,这意味着他已经回答了三个问题。
遇到第一个人时他拿着一支三春桃花,粉色层叠像少女的裙摆,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吃一片看看与自己院子里的桃花有什么不同,但不经允许这样似乎不太礼貌,一片花瓣就轻盈地顺着云一样卷舒的纱帘间隙飘至对面,温行就听见了属于少年人的笑声。
温行咳了一声:“请。”
那是个很年轻的声音,听来只有十二三岁,像一只小鸟停在新生的树梢上。
“是你杀了沉金堡的人吗?”
温行彬彬有礼道:“是的。”
少年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那只小鸟便拍打着翅膀在林间穿梭。
温行也笑道:“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少年正要答你需要先猜出我的花才行,就听见对面人清朗的声音说:“不知这里的梅花与山上的有何不同?”
少年一惊,差点掉了手上的梅花。
看来大师兄也不像传闻里那样一无是处,少年不好意思地端正态度,道:“山上冰雪之气更盛。”
温行得了答案,心满意足地离去了,随手将桃花放进空的瓷盘里,再捡起一支他也不认识的花,闻之像新开冻的水气,观之如溢彩琉璃,他顿时满心都留在花上,不在意方才是哪座峰的小弟子。
“紫瓣白蕊,味冰,遇水变烟青色,为青鸟尾。”
第二个声音恰到好处地冒了出来,温行看向白纱后高大的身形,他的声音低沉又平稳,像很多常见的隐忍的中年人。
温行将花瓣浸在水里,紫色果真徐徐变为青色,他光明正大地咬下一片花瓣,口中便如咬了冰一样生出凉意。
温行一点头道:“请。”
“定风珠从何而来。”
温行不慌不忙道:“定风珠不是我的东西,只是友人相托,暂为保管,现在已经不在我身上了。”
他停一停又道:“我这位友人虽心思深沉,但也不屑用卑劣手段达成目的,这枚定风珠不是你遗失的那个,是他早年在云州所得。”
云州是云鲲出生的地方,最后它也坠落在故乡。
那个声音静了很久,才道:“冒犯。”
“没事。”温行把整朵花含在口中,像含了一口冰雪,问:“你手上的就是传说只生在乱葬岗的玉罗刹吗?”
只生在乱葬岗死人身上的花,根系能扎进人的头骨,花瓣细长招摇,多被骨妖收作法宝。
“妖族典藏《千金录》。”他说:“后半本为奇花谱,用凤凰火烤,可显出字。”
“谢谢。”温行把青鸟尾吞下去了,他的胃里仿佛也滚入冰雪,有感捡起一支水仙花。
第三个人是温行自己找上去的,他已经察觉到这个游戏的有趣之处,在这里不必担心谎言,诚实是交易的铁律,传黄泉夜市曾费百年追杀一位说谎人,他的答案是某处危机四伏的洞穴,却隐瞒下另一个安全得多的入口,在下船的第三天就受到追杀,但他敢在夜市撒谎就是仗着一身杰出的逃命修为,但他在没日没夜的逃亡与悔恨中耗去百年,终于某日再也忍受不了,自杀解脱。
耐心与实力兼具,黄泉夜市宣言为船上每一场交易负责,很少有人会自找麻烦,何况温行也没有什么非知不可的问题,他本意在即将到来的大战前放松心情,于是他在纱帘后看见一个完全不同之前人的身影时只是说:“兰花与姑娘相配。”
那道身影挺拔高挑,长发简单竖起,腰上佩剑,但肩腰比例与男子不同,虽看不见,但应当是位英姿飒爽的女侠。
没有再出声,便是默认了,温行就接下去道:“不知姑娘学剑多久?”
那是个很清冷的声音,道:“十五年。”
“有何乐趣?”
这大约可以算作第二个问题,女子不在意地接过,道:“并无乐趣。”
温行正想着剑果然没什么意思,不如回去就喊三尺峰的人停一停,就听见对面继续传来:“只是有时,生死之间,总会庆幸剑在手中。”
温行沉默一瞬,往昔的野草开始疯长。
女子道:“我不擅猜东西,只是碰巧,你是第四个人,现在我要去找人算账。”
言毕,她就利落转身,大步离开,不给温行片刻回应,温行也就把那句“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咽了回去。”
女子答了他两个问题,他白送一个也理所当然,但她的性格显然刚正耿直,不知被谁骗来玩这个游戏,却也不想坑其他人,方留到最后,遇见温行才离去。
这样的人练剑十五年,必定会有些名气吧,温行思绪一过,看见面前薄薄水池里,浮着朵半枯的昙花。花瓣轻薄,颜色纯净,珍贵还在其次,只是枯萎与繁华完美得,像那张绘制恶鬼神佛的面具。
神佛持长剑,或慈悲,或怒目。恶鬼身随烈火,或大笑,或嚎哭,色泽浓重艳丽,笔法灵动天然无一处赘余,温行有段时间沉迷丹青,凡间仙门都有涉猎,但他看不出这副面具的来路,就如他遍问邪修,问不出那人的来历。
若非当时被陆重雪按着,他恐怕就直直奔上去,与他攀谈。
那是他此行中见到的最为有趣的人,也是他追寻许久的人,但缘一字,不必强求,又如现在,温行捧起那朵花,道:“阁下想问什么?”
重重纱帘后,是第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