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留下。”那人说。
他没有猜温行的花,语气平平,听不出喜怒,但声音极清极静,如玉石相碰,温行自然地回答了他,口吻如旧友重逢。
“我欠人一个人情。”温行说着,竟缓缓笑起来:“而杀这样的人……实在很有趣。”
他有些为妖族的经历发怒,但他确实没有想过杀万秋石,毕竟那是万秋石,他的名字在大漠如雷贯耳,所有走不出黄沙的孩童都梦想去他手下做事,温行记事时就听过他的名字,他并不怕他,却也无意杀他,那不是一个容易杀的人物,妖族和沉金堡的纷争也和他没有关系,只是妖族商人送他七天珠宝,他替他杀七个人,就此两清。
何况那位妖皇都不露面,温行自觉不用替妖报血海深仇,但陆重雪想干什么?温行实在好奇,重雪剑要杀万秋石,没有人想错过这样的大事。
“杀人哪里有趣。”对方几乎没有停顿道。“有时候很有趣。”温行说:“万秋石自败给沧海剑尊,五年半步不出沉金堡,但他现在为保命亲自登船,重雪剑算了多久,才等到这个时机。”
他稍一顿,又道:“万秋石二十岁杀前代帮主,更名沉金堡,平定大小匪帮,一扫大漠格局,号称要让孩童皆有活路,当时人人奉他如神明,可五十年后,孩童还是走不出黄沙,只去万秋石手下,才有书读。”
纱帘后的人道:“万秋石一手遮天,商路只通沉金堡,那些所谓仙家一个定数天意,便是大漠几代人的死路。”
温行道:“所以你也来了,但现在懒看峰大师兄要出手,你也只能等一等了。”
对方一时静默,若换旁人,温行自不会直言暴露陆重雪,但他——因为是他,他们尚未谋面,但温行信他胜过更多熟人。
“只是好奇,”温行道:“无论怎么说,重雪剑都太年轻了,若是你,我还觉得有几分胜算,但陆重雪要怎么赢——加上个我,我也想不出。”
怎么赢,不知道,若真赢了,可让温行吹嘘十年,若败了,那是懒看峰大师兄学艺不精,白白丢了性命。
温行语气并无波澜,有趣是个含糊又无情的词,他太容易对一些事物感到兴趣,多年前在漫天桃花里,他一个个记住那些人的脸,还能留出几分无用的思绪。
纱帘后的人不语,不知这回答是否让他满意。但温行毫不在乎道:“我也有一个问题。”
那人道:“讲。”
温行道:“在下温行,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似乎没有料到这个问题,停了许久,但温行很满意,与人正式相交,总要先交换姓名。
片刻,从如云雾般的帘后传来两个字,那个在邪修间不敢被谈起,被仙门藏起来的名字,由他的主人讲出,带着交谈间第一次露出的敬意。
“燕峥。”
温行到茶馆的时候,陆重雪在沏茶,茶水烟青色,味道又凉又薄,却也冒着热气,温行拿起来看了片刻,道:“青鸟尾也能冲茶啊。”
“也可以做凉糕。”陆重雪说。
“船上有吗?”温行问,他刚吞了整朵的青鸟尾,像吞下冰雪,这样的花做成凉糕,不知比吉祥峰的水晶丸子哪个更妙。
“下次吧。”陆重雪微笑道:“眼下已经过了时节,只有最早开的青鸟尾,才适合做糕点。”
温行就点了点头,过了一会,道:“你怎么一直在笑啊。”
“大师兄自己也在笑。”陆重雪貌似意外道:“怎么不许我笑?”
“你是君子嘛。”温行撑着下巴说:“但现在有点让我毛骨悚然了。”
陆重雪哑然片刻,才轻声道:“大约是……我对即将到来的事,实在很期待吧。”
温行应了一声,气氛一时静默下来,换做谁都不会直白地问出那句话,但温行一贯不太识趣,青鸟尾置于琉璃杯中,青色花瓣沉浮舒展,正如青鸟的尾羽,夜市繁华,各地珍奇汇聚一堂,抬眼望去,人人脸上皆是痴迷。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温行将茶杯置于桌上,不等陆重雪开口,自顾自道:“你为什么没有救下那个妖族商人?”
陆重雪毫不意外,只道:“你果然问了这个问题。”若商人不死,温行自不会招惹沉金堡的杀手,更不必要陆重雪帮着下手杀人,但若那七人凑在一起,谁单独杀起来都做不到悄无声息,何况以一敌七,温行想问的是,是否陆重雪故意让商人去送死,将温行牵扯进来,引万秋石上船。
“他的妻子死在沉金堡手上,他本就是……为复仇而来。”陆重雪缓缓道:“我没办法拦他。”
“他还有一个孩子……但他还是无法说服自己,他与族人约定这次只他一人上船,换来的珍宝全部留给他的孩子,有夜市掌柜作见证,没人敢私吞,而挽青会庇佑那幼童到妖族成龄。”
陆重雪道:“人非棋子,我不敢代天执棋,纵是天道,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温行沉默片刻,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