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秋石登船的时候，原本不分晴昼的黄泉竟漏出一轮圆月，明光澄澄洒下来，如银水流淌，船上众人都看呆了一瞬，万秋石点点头，对身边亲卫道：“像大漠的月亮。”

    他们行走在船上，旁人都低着头走，高楼的窗子紧闭，竟无人敢窥探，除了白鬼，没人敢上前。

    这个传闻中穷凶极恶的匪徒看来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皱纹如石刻，身形不算魁梧，甚至因为年老，自然地佝偻着，但他依然比常人高一些，可想他年轻时的姿态，老人的服装也无特殊之处，大漠人惯穿的长袍上泛出年月的旧色，只领口翻出一点细绒，相比起来，那六个护卫的用料都是整条无损的兽皮，他的亲卫的用料比他更奢华。

    万秋石一行到了高楼中某处房间，引路的白鬼推开，房间里停着七具尸体，皆是怒目圆睁，亲卫中为首那人几次握拳再放开，上前为他们合目。

    “等等。”万秋石咳了一声，上前看那七具尸体，缓缓闭眼，再睁开，一位一位看过去，才道：“是我对不住大家。”

    无人应声，万秋石继续道：“我这几年怎么活的，大家都看在眼里，所以我让你们去微末山，没有一个人劝我。”

    他声音又低又哑，不复当年英姿，纵是修道之人，不入长生天，无人长生不死，万秋石有十三亲卫，上卫六人，下卫七人，不论年龄，皆是生死之交。

    “万全才三十五岁，是咱们这里最年轻的，可老三都快打不过他了，只是还气盛了些，我托人打了副敛锋刀，本想着年底送给他。”

    万秋石说：“那刀还收在我柜子里，谁知道，我只能留给他家小子了。”

    老人再点一人：“万安，人一贯稳重，我本想着由他带队，不会有问题，可或许是这几年沉金堡名气太大了，万全也不好管，他是和我一路从金如玉手下闯过来的，折在这，我怎么向我妹子交代。

    万秋石絮絮叨叨，身边人无人敢应，皆是低头不语，只是亲卫中为首，年岁最大的那人，生着浓眉硬气长相，几次欲开口，又压回去。

    七具尸体都是瞬息毙命，不是下手人境界奇高，就是多人合作，配合天衣无缝，能割人头颅的丝线锋利得可怖，尸体上无明显外伤，幻术又以妖族最为擅长。

    万秋石亲手为尸体合目，才转过身，“这次派他们上船，我本以为不会有什么危险，我与妖王另有商议，微末山的人应不会再生枝节，最坏不过是没有销金虫消息，但另有人针对我万秋石，处心积虑布局杀人，又有燕峥插手，是我对不住他们。”

    “我若死在这，也是我咎由自取，我只盼望，你们能带我的尸体，和兄弟们一起回黄沙。”

    此言一出，六人齐齐跪下，低声喊：“一同回家！”

    “起来。”万秋石又咳一声，去抓众人肩膀，“老五，我说过，我们不跪任何人，当时我跪了金如玉，后来我杀了他，我们不跪任何人。”

    被称为老五的那人正是浓眉汉子，他直起身，握着拳，缝隙里有血流下来。

    六亲卫中，浓眉汉子留守，其余五人外出查探，下卫七人身上皆有特殊虫引，他们拿着母虫，便可查探与子虫密切接触的人，子虫散播虫卵，埋在皮肤浅层，非洗浴可清除，他们很快抓到一个人。

    那黑衣人倚窗饮酒，一派懒散，直到长刀落在脖子上，都不见惊慌，张开便是：“哈！沉金堡的畜生，老子一命换你们七人，怎么想都不亏！”

    五人将这人押回房间，不料屋内除万秋石外，又多出一人！

    那人贼头鼠脸，一见这被押回的人，就大喊：“就是他！还有个白衣人！就是他们合伙杀人！”

    黑衣人脸上神色大变，又道：“你这叛徒！老子已经交差，死又如何！还能拉个垫背！”

    他浑身气力爆发，压得三口刀都在颤抖，万秋石缓步上前，抽出腰刀，直直削去黑衣人右臂！

    亲卫神色如常，那贼头鼠脸的人被吓到，转身噗通跪下：“万爷！小人不敢说谎！小人和白衣人一个组织，这黑衣人与白衣人勾结，就是他们杀了那七人！”

    万秋石点点头道：“继续。”

    那人匍匐在地：“小人姓铁，祖父姓金，曾在大漠生活，后避祸逃至外地，几个月前有人找上我，许我金银珠宝，一世富贵，那组织叫点铁为金，我后来才知，那组织是在找当初大漠金家的后人，意图、意图颠覆沉金堡。”

    “那人、那人说他是金如玉。”

    黄泉夜市，笙歌繁华，此时楼内中庭开阔处正搭了戏台，三面观赏，一至四楼都坐满了客人，今夜罕见地出了月亮，黄泉主人高兴，直接将楼顶拆了面，月光就清澈淌下来，照在那贴花旦角的裙边，旦角长裙也似流水般裁的，走起来便与月光连在一起，此时台上一旦一生，咿咿呀呀唱着，是在争执，后旦角退下，又一武生上来，二人说话。

    四楼某处房间里，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正咬着笔，蘸满了墨，迟迟不肯落，她梳着十来岁少女的双髻，缀着宝石镶的蝴蝶，穿桃红色短衫与薄色长裙，这都是小孩子的打扮，她看起来却不显奇怪，女子终于下笔，没写满一行，就又将纸揉去，她斜倚在一张贵妃榻上，地上已堆满了揉成一团的纸团。

    室内不静，她明明在书写，却仍用了术法，使得台上几人声音如在耳边，那女子扔了笔听了两句，道：“这段唱得勉强，散场再让兰叔训几天。”一旁侍女应了，退到一边记下，又有一个侍女低眉上前，捧上一只玉盏，盛着剥好皮的葡萄。

    那女子跟着听，到旦角的戏，唱词中一派悲切，她也跟着落泪，抹了抹眼睛道：“萱娘这段好，从这个月起，再给她加二十钱。”

    女子说完，又看那些废纸，哀嚎道：“不算了！实在算不出来，谁杀万秋石又关我屁事！有这时间不如给萱娘多写几出戏！年底多赚点钱！”侍女含笑应了，这才过来把这些收拾干净，给她摆上新的册子，那册子有三指厚，已用去一半，封面上压着蝴蝶暗纹，提着最相思三字——最相思便是此时台上正演出的戏班名。

    “红豆姑娘。叶小姐来了。”门口有人通报，随即一位束着长发的女子入内，她着窄袖劲装，腰上佩剑，打扮极为利索，比男子更高，不等人招呼，便直接坐下，但看众人神态，皆习以为常。

    “很无聊。”她语气平稳道，“我不懂你为什么让我去猜花。”

    “怎么会？”红豆笑着，侍女先洗了双手，再拈了葡萄递到她唇边，红豆咬了那颗葡萄才说：“我算过，除去燕峥，那几人，加上你，之后都会名扬天下，今日这遭，能传出多少故事，世代流传，怎么会无聊？”

    “这种故事，真真假假，大多只有看客才觉得有趣。”那女子仍是一本正经道，“我与他们不熟。”

    “诶呀……真真假假，看客觉得有趣，我就有的赚啦。”红豆仍是笑着，让侍女退出房间，“我计划着新写几个本子，还没想好，你能替我研墨吗？”

    她笑起来时，便全然是一副小女孩的姿态，见那佩剑女子没有动作，便要下榻，赤脚刚要落到地面上，那佩剑女子便站起身来，替她研墨。

    红豆笑意更浓，取了葡萄，喂到女子口边，女子犹豫一瞬，依着她手指吃下。

    戏台上仍然咿咿呀呀唱着，后出场的武生长刀落在先前那人脖颈边，受困者哀道：“黄沙共闯一甲子，两心起异旦夕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