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挽青山上乌云稠密,院中漆黑,只有一盏提灯亮着,照出桃花。陆重雪深夜造访,有人安坐在在石凳上,揽镜自顾。夜色如此深重,提灯只映出陆重雪一身薄光,温行不在,这位以“明辨是非”闻名天下的菱花仙师坐在黑暗里,像一块无喜无悲的石像。
他们不必谋面,不曾传书,陆重雪数月前拜访微末山,血流成河,满目悲痛,一个男子主动找上他,言身怀秘术,一心为妻报仇。陆重雪知其背后另有高人指点,但这颗棋既已替他摆好,他自然会用。曲折与晏晏的任务,温行横插一手,拿下黄泉夜市的钥匙,新棋已然奉上,当日任务交接,两位天演者对视一眼,尽在不言中。
妖族商人是沈莲花的棋,所以报酬由沈莲花出,他三月前曾以与妖族结好为由,会见妖王,接微末山妖族幼童到挽青进修。开始陆重雪并不清楚这位菱花仙师要做什么,他们毫无交际,行事作风不同。十五年前沈莲花初登挽青,十二峰主齐聚,人人都在揣测这位以镜为道的少年去路,懒看峰峰主——陆重雪的师尊丢下四字“心杂何明”拂袖离去,沈莲花回敬“不踏实地”转身拜入未雨峰。
这段往事曾在过去十几年里被无数人讨论,天演造化万千,凡人如何能窥一二?星算卜卦相学推理,大道何其多。陆重雪本人对此并无芥蒂,只是坦白说,温行不是最好的棋,沈莲花何必放入局中,陆重雪没有星盘,群星皆会在他眼中明亮,少有犹豫不决,直到沈莲花提出那个要求。
黄泉开市,出发在即,这位二十年未踏懒看峰一步的菱花仙师亲自登门,命他隐瞒下一件事。
那时陆重雪说:“或许到不了那步。”
沈莲花只是让他答应,陆重雪想到他执意送温行上船,为的或许就是那一刻,才缓缓道:“若你当真如此……”
那时他与温行不过初识,而沈莲花与大师兄相交十载,造化弄人,果真天演者也无法知其一二。如今陆重雪提灯而来,道:“下次见面,仙师可是敌人?”
沈莲花不应,陆重雪也似并无期待道:“希望到不了那步。”
他从袖子里拿出几个方盒,摆放到桌上,道:“师弟不才,新做了几个玩意,望温兄早日归来。”
陆重雪提灯离开,院中重新恢复漆黑,沈莲花扫了眼那几个木盒,神色依旧冷淡,直到天明,他站起身,将木盒收入屋中。
温行半身是血,脸上也挂着血,嘴角却在笑,对面人肤色黝黑,身形魁梧,背一只斗笠,看来与寻常渔夫无异,但他手上的剑却极明亮,传说沧海船只夜间出行,都要随身带一根抹满荧光粉的长木,因沧海剑尊剑光太明太盛,水下凶兽都畏惧类似光亮,以此护身。相较起来温行手上的这副费去诸多珍奇的外甲都要黯淡几分。纪浮沉打量着这个眉目含笑,仿佛从不会悲痛的年轻人,他之前确实没有怎么将他放在眼里,但他不是吃了亏还盲目尊大的人,翻涌的杀意沉稳下来,如暴雨前的海面,鱼群下游,群鸟回林,逍遥天修士的气势如此盛大,掀起的风都带着海边湿咸的气息。
“小子。最后问一句,你若还不说……“纪浮沉长剑一点,第一次正视温行,道:”那就你来和我打。”
纪浮沉本看不上他,只等吐露幕后人便打算直接杀了,但现在他改了主意,这是个有趣的人,他喜欢和有趣的人打架,多少名门正派的路子他都摸熟了,古板老旧,平平无奇,万秋石出手狠毒,他喜欢劈开这份狠毒,面前人心思巧妙,他喜欢刺穿这份巧妙,温行将蛛臂握在手中,做了一个极不标准的耍棍的起手式,道:“沧海剑尊比我想象中话多健忘,实在闲的没事,可以去种地。”
纪浮沉奇道:“老子从不种地,我干嘛不去打渔?”
温行道:“你擅长打渔吗?”
纪浮沉道:“当然。”
温行道:“所以你已经擅长的事干起来有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能学学种地?”
”
纪浮沉大笑三声,不再废话,先出三剑,于正中,左、右、刺向温行,他的剑意细长弯曲,沉、勾、挑、温行旋转手中蛛臂,回身错开锋芒,手从蛛臂一端拉扯出丝线,迅速缠绕至另端,急拉三道劲风,打歪剑气,但他毕竟不是弓手,三箭已鲜血淋漓,而纪浮沉还未真正出招,他未追击而上,不满道:”你怎么学得这么杂,却没一个拿得出手。”
温行道:“一时兴趣,没想和行家比。”
纪浮沉道:“那你开机关和老子打,这我都嫌丢份。”
温行道:“我机关也就这个水平。”
“就这你还劝我种地?”纪浮沉纳闷道:“我们那一个小孩,一个撒网都要学上万遍,三心二意,今天不就得被我打死?”
温行道:“不是,我又没说我不服!真被打死了是我活该呗。”
纪浮沉道:“那你可记住了。”他一个逍遥天的修士,打温行确实和玩差不多,言毕,一道可铺天盖地剑影笼罩温行,天雷也就这般,还未劈下,死水黄泉竟起波澜,温行来不及将蛛臂收回,弃在地上,神色凝重,从袖中取出一把木剑。
那木剑样貌普通,如孩子玩具,比寻常仙剑还短上几分,剑柄刻一朵梅花,正是如今挽青掌门——最年轻的逍遥天亲手制作雕刻,世人传上有百道符咒,护佑这位挽青大师兄平安。晏晏与他初见,不在乎温行是哪颗葱,却也对这把木剑感兴趣,借之一观。
温行双手郑重地举起木剑,不急不缓,向前一落。
瞬间所有剑影都消失了,纪浮沉第一次露出错愕,但黄泉并未归于平静,而是更强烈地颤抖起来,整艘楼船都在摇晃,巨浪拍打船身,翻了无数桌子,洒了多少酒,最高处悬挂的灯笼掉下来砸破谁脑袋,慌乱四起,甲板上的商贩都匆匆收拾东西,急欲避开,他们二人百步处,瞬息密密麻麻站满白鬼,一同低语,一个大型法阵升起,缓缓止住了这场震动。
那把木剑里,竟存有挽青掌门一道剑气,未真正使出,便已惊天动地,浩瀚广大,沧海剑意也无法抵挡,所有白鬼都在此掠阵,已有不少白纸被吐出的血染红。
纪浮沉目瞪口呆看着那把木剑,道:“草,老子确实打不过他。”
温行吐出一口气道:“那……”但他话未出口,纪浮沉半个踏步就到他面前,未动灵气,长剑刺他胸口,温行下意识提起木剑格挡,但对方剑法诡滑,水中捉鱼,先鱼一步,他刺中温行胸口,却不用力,迅速变招攻来,大海撒网,鱼何处逃,温行也只能不用灵气,使出一招“平湖秋月”,这确实是最基础的剑招,看在纪浮沉眼里,便如孩童提剑一般,毫不客气打了他头数下,刻意羞辱,温行终于忍耐不住,不再隐瞒,他从不练剑,不务正业多年,胸中竟也有一套剑谱,只是这些招数还不如他那些旁门左道擅长,二人对了几百招,开始温行出剑生涩,只是在挨打,衣衫破破烂烂,不知被刺中多少次,两百招过去,他终于能调动起所有剑招挡下,到最后一百,温行跟上纪浮沉速度,双方皆看不清身形,虚空中只有剑影,温行旋身倒刺,木剑带有冷冽剑意,直直划破纪浮沉右肩!
终于得手,温行回过神来,退开一步,少有地咬牙切齿道:“你!”
纪浮沉得意道:“你剑还有点样子,何不用剑?”
温行生硬道:“我不喜剑。”
“你若不喜欢用剑,梅庭序何必给你一把木剑?送你一道剑气?”纪浮沉嘲笑道:“搞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又弄不出个名堂,他都不嫌丢脸?”
纵是温行,此时也很难再露出个笑脸,冰冷开口道:“关你何事?”
“老子比你大这么多,你剑成太晚,我死了怎么办?”纪浮沉自然道:“不然老子凭白给你喂招?我又不是你爹!”
他态度太自然,来时气势汹汹不见,他已找到一个更有趣的、至少比通常天演者更善武学的人,那人既然是个天演者,就必不可能在武学上长久走下去,指不定哪年想开了就要自闭,天演者晚年大多是疯子,他可以等万秋石五年,自然也可以等其他人,温行能在几百招后刺中他,称得上天赋异禀,又是梅庭序的弟子,这样的人成名后再杀,也不是等不起。
梅庭序的弟子。纪浮沉想起什么,看向他:“你姓什么?你姓温?你母亲是楚狂人?”
温行干脆闭嘴不答,但这也是一种回答,何况时过境迁,有多少人还记得这个名字,纪浮沉也只淡淡道:“可惜,楚狂人与我是平手,若她还在,我必找她再打一场。”
温行只能挤出一句道:“你曾经输给我师尊?”那你为什么不再去找他打。
纪浮沉坦然道:“打过啊!打了好几次,我都输了,我认。我得再进进步才好意思和人家打不是?”
他话锋一转,对着温行道:“你要多久?我等你三年,用剑和我一战,你若敢跑,今生今世,挽青弟子,我见一杀一,剁碎喂鱼。”
挽青真是名门正派,师父您当年怎么就没直接除恶扬善。温行一口血堵在胸口,没人怀疑他在说假话,只能暂时闭上嘴。纪浮沉兴高采烈地打量他,像等待一道大餐。他眼神那般热切,耐心也确实够好,这样直直看了他一刻钟才离去,像把他面目印入心里。纪浮沉一走,那些白鬼也就陆续散开,温行想直接躺下,但再站起身必然是一件难事。楼中红豆正提笔,窗边可见纪浮沉下船,手下一划,脏污了白纸,陆重雪已进黄沙深处,沉金堡就在眼前,心有所感回头一顾,沈莲花静静坐石凳上,捡起一片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