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包栗子。”温行彬彬有礼道：“谢谢。”

    那握着锅铲的人呆呆看着他，这人半身带血，面色苍白，站都站不稳，不去找大夫，怎么还要买栗子，但他不敢招惹他，刚才那阵大动就是这人惹出来的，一包栗子是小事，白送都行，可做生意讲先来后到，两边他都得罪不起。

    “对不住。”卖糖炒栗子的小贩为难道：“这锅都被红老板预定了，您得等下一锅。”

    温行低着头想了一会，道：“那我能坐着等吗？”他指了指小贩的一张凳子，该是他用来休息的，小贩忙道：“当然！当然！您坐！”说完急忙拿布子擦了一遍，请温行坐下，怕再来阵风，这人就倒了。

    温行就坐下了，那张凳子虽不算矮小，但也油腻脏污，但他不是在意这些的人，温行吸了吸鼻子，道：“好香。”

    他没有更多的表情，安安静静，与人，妖、魔、鬼、怪便都不一样，温行头越来越低，快要昏倒，但小贩挥动锅铲，哗啦哗啦，空气一阵甜香，温行又抬起头来。

    黄泉重归平静，甲板上的商贩客人都冒出来，热热闹闹，那些喧哗一点点染上他，温行重新变得眉目含笑，四处探头，他伸了伸手，两个白鬼迅速随人影溜走，第三个不情不愿地过来，替他跑腿，甲板两侧吃食全部买了一份，温行方才逼得全部白鬼一同布阵，所以白鬼现在看他都很不顺眼，但碍于职业素养，只能提着东西在一边等，终于这锅栗子都炒好了，一个短打扮、带一顶斜帽的人笑嘻嘻走过来，他不急着拿栗子，先对温行作揖，道：“小人丁逃，见过恩人。”

    温行莫名道：“我怎么吓着你了？”

    这人是演踩高跷的那个，身法一流，一见温行如见鬼，慢了几拍，温行就拿了几颗珍珠帮他挡刀子，只是敢在夜市上台玩这手的，又岂会是凡人，他记性不好不坏，却不记得自己几时见过这人。

    “知道您不记得，才特意找红姑娘揽了这事。”丁逃笑嘻嘻道：“小人三年前偷了个宝贝，还没出手，就被人戳穿是假的，那真货后摆出来，小人又偷走，却又是假的，第三个摆出来，我依旧看不出真假，第四个第五个摆出来，我手里的怎会值钱？知道碰上高人，三个都送了回去，我才知第一个就是真的，后悔不已。”

    温行道：“哇，那作假的是个高人。”

    丁逃道：“小的修行不济，逃命倒还擅长，哪里都去得，我那日知道自己眼力不行，就改行替人拿东西，有人让我去一座山，偷一把木剑，给我一箱黄金。我摸上山拿了剑，下山却迷了路，我这人从不迷路，却整整走了七天走不出去，只得放了剑，叩了三个头，才走下山。”

    温行道：“这样听起来，好像算不上是恩人。”

    丁逃模样干净，举止不带猥琐，若换副打扮，说是公子哥也有人信，他道：“小的下了山，打听一遍，才知道自己又犯在一人手里，不敢再做贼，阴差阳错进了红姑娘的戏班，现在都是金子银子刀子朝我飞，您那几颗珍珠我都留着呢！”丁逃一翻手，现出几颗珍珠，得意道：“若不是那两次翻船，小的怎会有如今？您是我大恩人！”

    温行笑道：“那你怎么见我不像见恩人，反而像是见冤家？

    丁逃转一转眼睛道：“这不是前两次没见面都转了行，一见您真容怕自己直接出家嘛！”

    “受不起。”温行道：“你能快点拎栗子走人吗？我一会晕倒了要碰瓷的。”

    “是。是。”丁逃忙拱手道：“红姑娘托小的问句话，不管您答不答，答什么，这锅栗子您都拿走。”

    温行道：“我只要一包。”他虽还在谈笑，但伤总不会自己就好，面色苍白如纸，额角带着血花，此时谁都能打倒他，但谁敢轻易相信自己能打到他，他如此伤痕累累，但身处繁华夜市，路过人都不敢多看。

    丁逃轻声道：“红姑娘问，天演者的朋友好当吗？”

    他说完就退了一步，像怕温行打他，他虽不知内情，但红姑娘既然这么问了，这一身伤痕累累就与他朋友脱不了干系，心中怎会不怨？红姑娘这话就是在讨打，温行听了却不见发怒，理下衣袖，淡淡道：“是我三生有幸。”

    丁逃呆了一刻，他分不清有无深意，只能道：“您请！”

    那小贩早准备好了栗子，白鬼一并拿着，心道这位爷可算要动了，温行慢吞吞站起来，道：“我走不动了。”

    温行想了想道：“你再帮我叫个人吧。”

    …………

    红豆听了温行回答，不见喜怒，凑到一个女子身边，撒娇似的问道：“你后悔认识我吗？”

    那女子姓叶，名一个青字，她本不叫这个，但红豆也本不叫红豆，她们幼年相遇，后叶家突生变故，只剩她们二人，一同改了名字。那女子佩剑，眉目英挺，曾与温行有片刻交谈，为人认真，此时便认真答道：“是我运气好，才遇见你。”

    红豆微笑着伸开双臂，揽着叶青的脖子，想，希望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叶青习惯她搂搂抱抱，感到几丝痒意，也不觉有什么，她看向窗外，道：“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红豆的手不安分地滑动，正要下一步动作，叶青抱着她走到窗边，红豆也只能侧头看了看，发生了什么新奇事，能让这位生性不喜凑热闹的人挪步。

    甲板上人群流动，此时竟空出条路来，做生意的赌博的楼里的都跑出来围观，四名白鬼抬着一个棺材，一个白鬼在前开路，众人皆是目瞪口呆送着棺材远去，人群窃窃私语道：“这是什么大人物……我怎么看白鬼都在发抖……”有人道：“怎么还有股糖炒栗子味？”

    白鬼那是气得浑身发抖，黄泉抬棺材，这太壮观了，从未有过的奇观，有人啥也不干了，就跟着棺材走，到一个客栈入口，白鬼放下棺材，再往里就是台阶，人群还乌压压地不散，这是怎么回事？黄泉人死了还备棺材停尸？众人猜测着，就看见那棺材盖一歪，一只手伸出来。

    诈尸了？路人一时四散，尖叫声四起，温行慢吞吞站起来，嘴角露出一个笑。

    最高的楼里，一处静室，燃着长香，看似是寻常佛堂的布置，但处处描金彩漆的壁画正如一楼般是白骨采下奈何花的故事，有僧人正盘坐在蒲团上诵经低语，案上左侧供着心、肝、脾、肺、肾，右侧是一张完整人皮，两盏长明灯上燃着青火，这样布置，供的是一具金色拈花的人骨。

    他直直诵经四个时辰，才起身，一出静室，白鬼上前，说了什么，僧人点点头道：“无事。”

    若非此地是黄泉夜市，若非案上供的是尊人骨，他虔诚诵经、双目微垂，生一副宝相庄严，语句自有种浑厚，该是个真正的得道高僧。

    他自然是——只是他得的是谁的道？黄泉夜市的主人得知今日温行黄泉诈尸的闹剧，也只是平静道：“无妨，他可能只是想试一试。”

    “英雄年少，”那僧人道：“有缘人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