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是人走出来的,每个地方总有几条当地人知道的小道,小道边做生意的都有几分底气,不然光被山贼抢都不够。有的自己就开黑店,柜台下放着几把大刀。来往都是凡人,少有仙家来这荒山野岭。人脉通达的,手上还有各路符咒法器,眼下客栈老板正红着眼拿着一沓符纸,放在一只烛火边,嘶哑道:“你们一个也不许走。”
客栈不大,二层高,一楼勉强摆得下六张桌子,七八个人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公子跟着一个长髯刀客,一个富家姑娘身边围着俩小厮,一对简朴的母女缩在角落,那小女孩也不过十岁,她母亲吓得发抖,紧紧搂着她。厨子抱头蹲在桌子底下,另外三个汉子坐在一旁,看手足该是习武之人。
雪更大了,淹了三天,他们也在客栈里呆了三天,夜里都是风啸声,现在也不见放晴。
客栈老板又悲又怒,手上一沓符纸挨在烛火边,若着了能瞬间将整座客栈炸上天,一时无人妄动,大堂地板上放着一具少年尸体,正是老板的独子,他儿子昨夜死在井里,故而今日一个客人也不许走。
“查不出谁害了瑜儿……你们就统统去死……”老板低沉道。
客人们对视一眼,那富家姑娘团扇挡着脸,看不清神情,那对母女更颤抖起来。一汉子怒道:“老子迷了路才走到你这破客栈,你家小孩才多大,我害他干嘛!”
“我们三个人走镖,东西还怕看不住,一直在一起,根本没和那小孩单独见过!”
那母亲也慌忙道:“我家女儿病了,我一直照顾她,昨夜根本没去过后院,我也有女儿,我害你儿子做什么!”
厨子苦道:“东家……我跟了你五年……少爷我当半个儿子看……”
富家姑娘没出声,两个小厮都低眉不语,半晌那富家姑娘吐出两个字:“节哀。”
气氛静默,老板缓缓移目至没出过声的小公子,他与瑜儿一般大,衣着讲究,活像个画里的金童,身边跟一位刀客。瑜儿与他搭过几句话,眼下正在拆一包点心,刀客为他递茶。
而与他举止比起来更难接受的,是这位小公子竟一直面容带笑。
那笑容太刺眼了些,让他看起来更像个画上的人。常人遇上这样的事哪能笑出来,他却毫无知觉地吃点心,不见丝毫恐惧或敬畏。老板呼吸越发急促,就算不是他们——就算——他也要他死——
门吱呀一声响了。
所有人动作都是一停,就见着紧闭的门被推开,一只靴子先落进来。
那是个面容带笑的年轻人,仿佛对什么事都很有兴趣,看见他像看见三月春色,没带进半点风雪。
年轻人合了门,道:“大家好。”
随即他看到地上的尸体,道:“你也好。”
老板怒起,就听得这个年轻人道:“令郎是自杀。”
其余人皆一愣,老板吼道:“不可能!”
年轻人啊了一声,改口道:“令郎是被自己误杀。”
三个汉子急道:“你怎么知道!你快说!”母女都畏生生望去,刀客也瞥过来,这年轻人倒也神态自若,向小女孩走去,道:“昨夜,老板儿子是不是去了你房里?”
那母亲慌乱道:“怎么可能?”就听得小女孩低声道:“是……娘被喊走了……他就进来了。”
母亲也立即想到自己昨夜曾被厨子喊走了半盏茶的工夫,道:“可……”
年轻人又走向厨子,道:“昨夜你叫走她是干什么?”
那厨子惊惧道:“……少爷叫我支开她一会……没说干什么……”
此时众人已有猜测,老板神态不定道:“你想说什么!”
年轻人继续问小女孩:“他进来后可做了什么?”
小女孩畏生生道:“我有些风寒……他说他给我抓了药,让我喝。”
母亲吃惊道:“你……你喝了吗!”
“没有。”小女孩道:“我不喝其他人拿来的东西,就放在那里,他走了我就倒掉了。”
母亲一把抱住她,说不出话来。众人猜疑更多,那人是怎么死的?就算他真的下了药,妇人不过片刻便要回来,他能干什么?
年轻人转身走向富家女子身边,道:“昨夜可有什么异动吗?”
小厮得了指示,道:“夜里一直有人徘徊踱步,姑娘嫌吵,让我们出去看了眼,正是死者。”
死者徘徊踱步,是在等什么?或是在找什么?年轻人摇头道:“你把药倒在哪里了?”
小女孩犹豫了片刻,小声道:“我就是倒在窗外了……”
一群人又急急忙忙上楼,至母女二人住的房间,推开窗户,风雪灌进来。众人都眯起眼,果见墙角下一片褐色药渣,年轻人思忖道:“分量少了些。”
他一个旋身便翻了出去,众人也都知其来历不凡,安静侯着,就见着白茫茫风雪里人影走近,那年轻人拎着一只死猫的尸体回来了。
关上窗户,众人还是手足发冷。年轻人道:“这猫偷吃了药渣,被冻死在井边。”
富家姑娘突然道:“我听过一种药,两人分别服下,可心有灵犀走至一处,恍若梦游一般。”
老板一时脸色青白,他道:“瑜儿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死者给小女孩下了药,本想女孩半夜走至他的房间,但没想药被野猫舔了去,猫在风雪中死在井边,他也梦游般一头栽死在井里。
年轻人合掌道:“就是这样了。”他看老板脸色,又道:“你若不信,我可剖开这猫和令郎的肚子,看看是否有有剩余药渣。”
老板几次握拳,终究没说话,他自然知道这副药,就在自己库中,前几日被儿子求了,可他为人父,怎甘心自己儿子就这样死?老板看着小女孩的神情更可怖起来,但口中道:“犬子找死,冒犯诸位了。”
其余人急急忙忙要走,一个随时要炸的客栈,谁敢多待。富家姑娘裹了身大氅,冲小厮一点头,从包裹中取出另一件,送给了那对母女。
客栈只剩三个人和老板,那刀客本也要走,被自家小公子拦下,疑惑不解。年轻人突然道:“我想杀你。”
老板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你用那副药十来年间害了数位女子。”年轻人疑惑道:“该有个报应吧!还用问为什么?”
老板知不能了结,从怀中飞出符咒,未落地已有金石之声,竟是那刀客一步上前,一刀截断!
他未废话,再一刀下去,老板也断为两截,血蔓延开来。
“早该死了。”刀客冷冷道,他面容粗犷,眉目间正气凛然,小公子走近道:“他看那个女孩的眼神好可怕。”
“八成想着等其他人走掉,追上去结个冥亲吧。”年轻人道。
“这畜牲。”刀客摇头,“你叫什么?日后我若帮得上忙,尽管开口。”
年轻人一扬眉,话未出口,就见小公子扑过去搂住他腰,喊道:“哥哥!”
“原来你就是大少爷。”刀客眉毛飞起来,楚家给温行寄去八百封信,这位大少爷是一个也没拆,后来辗转找了沈莲花才递了消息。这也弄得他与小公子在这黑店停了数日,温行不尴不尬地把小孩从身上抓下来,明明他们也是第一次见面,这个南溟少君是一点也不嫌生。
小公子名叫楚知寒,正是温行母亲胞弟的孩子。姐姐楚依然握剑,势可劈山,有楚狂人之称,弟弟楚依旧却是个风雅的文人,一手琵琶举世无双,后远赴南溟与南溟君成婚,气得楚老爷子断了往来。南溟皇姓南宫,下任南溟君却是姓楚,足见南溟君诚意,近些年老爷子思子松了口,每年楚依然忌日倒重新见面起来。
楚依然自幼在楚家备受宠爱,不论出嫁与否,上下都是统一称为大小姐,到温行这,就算是姓温,一样是大少爷。或是自幼丧母,温行与楚家关系不远不近,与那位舅舅没见过几次面,也不知这位少君表弟怎如此亲昵。
楚知寒十二岁,个头到温行胸口,眉目像画中人物,举止倒没有世家气。此时他们正在一架马车里,驾车的是楚家派来接应的人,刀客叫赵巍峨,南溟皇室亲卫,现任南溟君的刀术老师,他与楚知寒温行一同坐在车中,两侧风雪呼喊而去。
赵巍峨道:“家中有个长辈,早年有个失散的妹妹,多年一直找着,我们也使了不少力气,但毕竟几十年过去,南溟又隔着太远,近些年楚家也帮着找,才知道了这位妹妹的下落。”
温行安静听着,楚知寒抓着他的手,双目闪闪地望过来,道:“奶奶人很好的。”
这位老夫人,八成是现任南溟君的乳母。温行点点头道:“老人思亲,然后?”
赵巍峨看了温行一眼,继续道:“这位妹妹早年奔波流离,落下病,几十年前便死了,留下个女儿孤苦长大,嫁给了村里一个农户。”
温行疑惑道:“这个女儿不想见吗?”
赵巍峨摇头,“这个妇人与农户情投意合,他们成婚一年后便生了个女儿,生活虽清贫,倒也幸福。”
老人家一生无子,听闻自己妹妹留了这么个女儿与外孙女,自然想见一见,南溟君不是恶人,也不至于就要他们背井离乡。温行疑问不减,就听得赵巍峨道:“可我们又听得消息,这位农户在十年前因赌博欠了巨债,被讨债的人打死,妇人带着小女儿改嫁,村里人再无消息。”
温行啊了一声,道:“是嫁去哪里?”
“这正是稀奇事。”赵巍峨沉声道:“这位农户妇人,带着女儿,嫁给了琅琊王。”
温行惊讶地睁大眼睛,怪不得南溟让帝师与少君一同前来,这样的身份对上琅琊王也轻了些。赵巍峨继续道:“君上不能轻踏中原,楚先生准备妥当,也会亲自前来。”
既是来中原,楚家便有意让温行与楚知寒见见面,不会有人比他更适合陪同,而有梅庭序弟子身份在此,司马幼琏又还在挽青做客,比多少护卫都更安全。
温行便道:“好。”
楚知寒双目越发明亮起来,温行被闪得不行,但他来得匆匆,身上啥礼物也没有,想了想便从袖子里摸出晏晏做的朱雀出来,迟疑道:“你想试试吗?”
楚知寒高兴地接过去,温行对上赵巍峨眼神,赵巍峨缓和道:“大少爷和传闻中似乎不太一样。”
“楚先生会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