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王宫不同汉人建筑,依山而建,外壁多岩石,顶略平而呈金色,鳞次栉比,回廊曲折,隐约可闻猛兽嚎叫。温行略一皱眉,赵巍峨收敛了气势,随侍从从偏僻侧门而入。
探查的术法重重,又被数只成年男子高的獒犬闻过一遍,宫门深深,楚家的人提前预备下化形的面具,一应换了服装,温行神色坦然,他倒从不做贼心虚。
三人打头阵,自不会先暴露身份。一队三男的想见后妃,没有这样的道理,楚家辗转托了一位琅琊王族办事,称赵巍峨一手刀术惊艳,想在王宫找个差事。琅琊王近几年一直在为几位世子公主广纳贤士,只问才能,不论出身。赵巍峨刀术精湛,不显境界,看得总管叫绝,当即敲定,而温行则提腕落了张松梅图,总管看了看,觉得也算不错。
“最近新来一位姓燕的画师,很得王上与大世子喜爱。”总管点了点头道:“你先去他手下研墨。”
得。温行这辈子还没给人研过墨,赵巍峨脸上难掩笑意。至于楚知寒,多的是携家带口投奔王族的人士,自有安置之处,总管也只随便提了句别乱跑,冲撞贵人。琅琊规矩不如中原多,阶级却更为分明,侍卫佩狼带,内侍佩鹿带,女官则佩虎带。袖口处缀五色纹,左手为虎、马、象、鹰、蝎,右手为豹、鱼,蛙、鹤,蛇。官阶越大,兽纹越齐全,王族则另添蛟龙朱雀,琅琊王增山川日月。赵巍峨与温行虽为世子老师,但这样的老师能按打算,领到的佩带不过左右各两色纹样。
“这就进来了?”温行眨眨眼睛。赵巍峨扫过窗外,淡淡道:“自然有人看着。”
一直静默的楚知寒哒哒哒跑过来,双手递给温行朱雀的机关匣,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朱雀,温行道:“好厉害!”他倒不是恭维,而是有外人在,楚知寒一直是藏在袖中单手拨动机关,他看身形已是个俊俏的少年郎,却不知为何,心性更像八九岁的孩子。赵巍峨不提,温行也不问。楚知寒脸上笑容似乎没落过,任谁看到这样的笑都说不出苛责的话来。
“这里离后宫可远着呢。”温行托腮道,“不知你们找的是哪一位王妃?”
现任琅琊王足有几十位王妃,除去一位大王妃掌控后宫,其他人都差不多等级。赵巍峨道:“她叫穆慈,封号为宁。”
赵巍峨眉头深锁,“这位宁妃在一月前无故发疯,她称见到了自己死去的女儿。”
温行正在剥桌上水果,手一停,道:“她的女儿也死了?”
“不清楚。”赵巍峨道:“她改嫁后第二年与琅琊王生了个儿子,而在这位世子两岁时,她的女儿重症身亡。”
温行扬了扬眉毛,“好巧。”
“确实。”赵巍峨呵了一声,“君上下令,无论如何都要查个真相,给老夫人一个交代。”
温行剥好水果,楚知寒又凑过来,给他展示已经合成方形的机关匣。温行顺手塞给他一瓣山竹,南溟少君若有尾巴,此时应摇成把扇子。赵巍峨摇了摇头,道:“这东西有趣,若有其他样式,我多买几个给他带回去玩。”
“我问问。”温行收起朱雀,取出白虎匣给楚知寒。又道:“不知那个新来的画师是什么人。”
他不免对燕这个姓氏多关注几分,这位新来的燕画师是王宫当下最炙手可热的名人,传闻他画人可活,画龙可飞,画神可灵。为人清高孤傲,容貌无可挑剔。温行能去他手下研墨都是因总管觉着他画中有几分灵气,这样看来,这倒是件让人眼红的差事。
他们歇了一日,第二日温行换了一身淡青色的长衣,领路的侍卫倒也恭敬,有燕画师在前,指不定谁能一步青云,没必要多生事。书斋安静,风轻云慢,来往侍从皆轻声细语,此地虽在琅琊,恍惚更似江南。数位世子公主也都和楚知寒一般年龄,神情皆崇敬,一道人影幕后走出,他们就急急起身,口中道:“先生!”
温行就看到了他。
眉如重墨,眼如静水,两侧长发松松挽起,长袖素净,露出松竹般的手腕。
他双眸望过来,温行心停跳一拍。
所谓研墨,自然是心要静,手要稳,速要匀,传白梅公主帐中有一位叫“蕊雪”的面首,十指似雪,研墨可三天不断,砚中生香,观者无不称奇,又有华山名士黄鹤楼,背负十丈墨条,行万里路,一路行一路写,豪放无章,时人赠言:十丈墨条消磨尽,一朝登高长生天。
但无论怎么说,研墨的第一步,总要把墨拿起来。
温行顾不得美色,颇目瞪口呆地看着画案上一座墨山,比成人男子更高半米,色泽温润,真如玉石一般,雕工精湛,清晰可见山涧松木纹理,虫鸟半隐。墨雕不算稀奇,但这庞然大物立在桌上,谁知道这玩意怎么磨?在场人士都比温行更见过世面,神色间滴水不漏,宝珠大总管笑嘻嘻招呼道:“且试试。”
怪不得第二天就把温行拎了过来,这招不破,温行出门就该收拾东西滚蛋。燕画师微微颔首,那些不过七八岁的孩子们眼神都严肃起来,他们身后各侍立一女官,一画师,这些孩子未到十岁,没有封号,彼此直呼姓名,不以生母地位论之。温行淡淡扫过一圈,看中指关节,有些孩子身后站着多位画师。
在场人数比不上挽青一峰的零头。温行不慌不忙,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提笔,蘸一道茶水。茶水研墨,不算出错,亦不算亮眼,一时无人说话,温行微微一笑,抬腕向上一挥,不见如何发力,提笔蘸一片云气,引得一阵细雨从墨山上洒下,随山纹细细流淌,底部汇聚一滩,正是乌色浓重的墨汁。
游天,过山,成水,谓之山海墨。
温行此举,在这满堂画师里便可排到前三,无人可轻视,碎云之法在场修士皆可做到,但像他一般如此精准地框在墨山之上半滴不曾漏出的寥寥无几。毕竟这些小孩虽无封号,日后也是可争权的王族,不小心弄个落汤鸡,岂不冲撞,人人求稳,小心翼翼如何与向天借水的豪气相比,温行此举,更见他心高气傲。
温行放下笔,在座人皆肃穆,若说之前他们还在看个无关紧要的过场,现在人人都要重新审视这位新画师的分量。那些站在世子公主身后的画师亦纷纷看向温行,这副易容后的皮貌比他原本更冷几分,看来颇不好相处。一位小世子低声与身边女官说了什么,那女官就出声道:“先生可愿入司马珣宫中?”
这些孩子母亲各不相同,父亲倒只有一个,便是当今的琅琊王,与挽青掌门梅庭序平分天魔之乱战功的司马卓。琅琊王制与汉不同,这些孩子皆被宫中灵台抚养,有的甚至不知自己母亲是谁,十岁受礼后佼佼者才得封号,而无封号时,身边宫人都可直呼姓名,完全不搞兄友弟恭那一套。
十岁受礼,便是由祖辈侍奉王族的巫师为其身体刺青,琅琊世代驯兽,先灵崇尚图腾,信图腾授人神力。起初皆是纹一些山海异兽,后琅琊历史上最著名的王者司马沉因出生寥落,在中原长大,二十岁时才知身世。他坚决拒绝了当时琅琊最著名的巫师华真卿,甚至在三十五岁坐稳了琅琊王的位子时,身体皆无一寸刺青。但这样反叛的君主群臣无一能反对,直至司马沉百岁时,陪伴他最久的白虎因旧伤死去,司马沉大为悲痛,亲自描绘下白虎的样貌,命华真卿刺于后背,华真卿笔成之时,可听白虎咆哮,司马沉百岁后愈发神勇,亲征开琅琊最大版图。
也因如此,后世不少人选择司马沉的白虎或其他名将的刺青,现在看来,琅琊选这些画师为世子公主辅导,更想让他们亲自绘制自己十岁受礼时的刺青图案。
这也可解释为什么燕画师能如此受到重视,画神可灵在琅琊绝不是一句空谈,但有这样的人在这里,为何这些世子公主们身后还有这么多画师?
固然来时补了课,温行对这位司马珣一点不熟,略一停顿,那位燕画师上前道:“这才第一日。”
女官便退一步道:“看先生三日后选择。”
温行一头雾水,猝不及防对上那燕画师的眼神,双目沉静,让他想起黄泉夜市上那朵半枯半盛的优昙。
第一回合不必分出胜负,温行慢悠悠拿了只雕成花朵样的墨块躲在帘后细细研磨,光明正大盯着那燕画师的侧脸,反正他在授课,这院里所有人都在盯着他,只是世子公主皆是盯着他绘制图案,就温行一个盯着他面容,燕画师平平静静地画一只老虎,不见如何波澜,笔下却有惊出的风声。
他身前是一面水月蜃楼台,墨水落在台上,立刻反照到半空中,如海市蜃楼之景。温行看着那浮于虚空的猛虎,非人间寻常画作利齿大张的姿态,燕画师所绘制猛虎神态肃杀,仿佛下一秒就要扑飞出画布般,非栩栩如生可以形容,简直如一只活物被禁锢在这宣纸中。
小孩们都盯得认真,因司马沉的白虎刺青,虎类纹身在琅琊颇受推崇,目前已有封号的七位世子中三位皆是猛虎刺青,只有一个小孩在后排蒙头睡觉,头发乱翘着,他身边女官推了他几下也不为所动,身后空落落的,也没有再侍立其他画师。
温行眯着眼睛发呆,这堂课已然走至尾声,小孩们还有别的课要上,一个个恭敬地拜别老师,连带着对温行也颇为礼貌,司马珣的女官上前,给他留下一枚碧色的蛇形玉环,拱手道:“候先生佳音。”
在司马珣的女官后,还有两位女官也来递了玉环,一枚是罗刹形状,另一个则是一只苍鹰,温行还未说话,宝珠总管笑道:“你若想入哪位宫中,就留下哪个玉佩。其他的后日送到我这就是。”
宝珠总管人宽体胖,袖口领口皆是织金的料子,胡须上缀着一颗近拳头大的熠熠生辉的明珠。他见了温行的本事,自然就和颜悦色起来,对着燕画师则更为客气,温行也明了,世子公主除去在这统一上课,回去宫中也各有人教导,他就收起了这些玉佩,对宝珠总管淡淡点了头。
“燕先生明日画什么呀?”宝珠又转向燕画师道:“大世子那里催得紧,我就多嘴问一句,今日这老虎画得真好哇!就是大巫师华真卿来了,也得服了您!”
温行不吱声,他刚来第一天,哪知道之前画的啥,燕画师眉眼微动,竟是看向温行,低声道:“梅花还是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