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大君司马卓,他竟然在一个妃子的禁足之所。万籁俱寂,水波缓慢铺陈,风云骤降又如巨山碾压,隐约猛虎呼啸,司马卓往前踏了一步!
漫天杀意而起,惊风瞬息间探寻四周有无人闯入,司马卓为当世修为高深难测之人,挽青唯掌门梅庭序可分庭,若梅庭序想找温行,他能否躲得开?
温行屏息敛气,轻踏于鹭背。
鹭不动,温行不动。司马卓扫视四周,竟真的无从发觉温行所在。
对这位闻名许久的帝王来说也是罕见的经历,若非来人修为同他一般高深,那就是术法比他所想还要高明,他察觉到了那短促的讶异,对方震惊于自己在这里,但之后那人就消失了,仿佛从没有出现过一般。
一个修为或许没那么高深,但术法足够高明的年轻人。否则岂敢来探龙潭虎穴。
司马卓不必多言,暴雨突至,镜湖荡成千千万涟漪,雷云中似有蛟龙翻腾,铺天盖地银丝下任何隐匿的术法都难逃暴露,他淡淡看着面前景色,无一点扭曲或生硬的涂抹,就像下雨本该就是这样的景色。
天下藏身术,都不能真正将人藏起来,司马卓收了雨势,他身上滴雨不沾,可若细看去,湖边的白鹭亦不湿片羽。
温行微微一笑。他早知这鹭非鹭,而是此间阵法的一部分,濯清池里外都无宫人,如何凭白多这么一只鹤。琅琊王宫两层结界,一层防外,一层防内。司马卓固然在这两层结界中探索,可温行将自己编织成这结界的一部分,司马卓修为高深他百倍,也难察觉。
挽青大师兄多年不务正业,倒能一眼看出这白鹭的来路,妄自改动已有的镇守结界多是山崩地裂之势,温行自然地像一滴水汇入河流,可见其天资,毕竟司马卓也不可能拆了结界检查。
宝珠总管在湖边数十步处,躬身道:“赵峰主在武场。”
温行看着司马卓离开。赵临江是琅琊座上宾,他总不能让她在琅琊出事。亦屏气不动,足足半个时辰后,白鹭才再次悠然越过湖心,温行轻轻落在门前。
这湖心亭从外看不过容纳十步之数,里面亦没什么床榻装饰。温行见识过黄泉渡船的妙处,就知这水底另有乾坤,温行将覆身白纸裁成小人,顺缝隙挤压进去,片刻有个被灼了半边胳膊的小纸人歪歪扭扭过来,这小纸人抹了把脸,其余纸人一同铺成道路,温行自己也变成个扁扁的纸人,慢慢滑进这湖心秘密之中。
滚烫的红色。
极高的温度。
入目皆是赤红之色,入耳皆是凄厉鸟鸣,温行瞬间从纸脱出,火焰卷席上来,片刻只余灰烬。
那绝对是温行此生难忘的场景,一只三人高的、翅膀凋零,裸露肉红色皮肤的巨鸟,她的双目里流出道道血痕,巨喙残破不堪,翅膀被锁链穿透钉在墙壁上,腐烂的伤口中密密麻麻爬满某类尸虫,不断被火烧灼,又前仆后继地涌上去啃噬血肉,她的头冠与羽毛都看不出丝毫传说中的神鸟的样子,但她的火焰如此威严,只要她想,她可以燃烧整个世界。
一个素衣妇人半掩唇边,她低声道:“将我也烧死吧。”
她是真的这样希望,她的女儿,小时环绕她膝边,她曾梳理她细细的头发,她为她戴上牵牛与鹭兰,她的女儿,她不该死去的女儿。
穆慈已经不记得自己父亲是什么样子了,大抵确实不是人,他是个凉薄的妖,这样说起来,穆慈自己也不是个纯粹的人。她不在乎这个父亲,可她的女儿竟然也遗传了那血脉,多么神奇又离奇地,久违人世的凤凰的命运是在她这个不显露半妖的怀中。
琅琊王告诉她星儿病死了,她是不信的,穆星一直很健康,从没有生过病,产后她的精力又被炎儿占去了,司马卓将司马炎放在她怀中,她就忽然忘记了自己还有个女儿一般,她总是愣愣握着簪花,她应该,她应该。
司马炎呆呆看着母亲,穆慈泪如雨下。
失忆的术法用上太多次,穆慈逐渐分不清幻想与现实,她为穆星准备每一年新衣,司马炎默默接过裙子,穆慈被禁足,有次她握着一只粉色牵牛花,正欣喜要为穆星戴上,摸到的又是司马炎冰冷的护甲。
很少的时候,穆慈会清醒地对司马炎说,你还有个姐姐,只是我找不到她了。
司马炎觉得母亲是恨他的,如果没有他,穆慈就会全心全意地爱着穆星,穆慈自然也是恨司马卓的,她的丈夫怎会凭白被人打死,她如何嫁到琅琊王宫,她的女儿又如何去世,这原本不晓世间种种的山村妇人绞尽脑汁地从过往中扣出一点点有关女儿的事情,终于想到她母亲去世前也握着她的手,说她的父亲不是可靠的人,她很痛苦为女儿找了个无法寄托的寄托,可她又是真正爱那个妖族,便尝下所有痛苦。
我还有个姐姐。早年逃难失散了。母亲怅然地落下泪来,托人问过几次,总寻不到踪迹,她若还在,总能照顾你几分。
原来囚禁穆星的水牢离得那么近,穆星逐渐成年,司马卓压抑不住她的凤凰火,便将穆慈一同铐到牢中,阵眼便在穆慈。穆慈不死,穆星就无法逃离,若穆星真的下定决心玉石俱焚,她亦可让琅琊王宫大火百年不灭,但她不忍烧死自己的母亲。
漫长的囚禁中她已无法化成人形,这亦是琅琊训妖的手段,强行剥夺妖族神志。比起痛苦的鸣叫,温行只觉得满是愤怒与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