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茶滚烫出桃色,闻之有桃花香气,恍惚三春骤暖花开。温行接过杯子,雨势不减,一道闪电劈天而来,照亮他半张脸,温行道:“你比我至少早到三月有余,竟没去见过穆慈吗?”
燕峥垂眸:“我应碧城邀请而来,不敢说与司马卓一战,朋友告诫我不可打草惊蛇。”
赵巍峨刀法浑厚,修为颇深,却不擅结界术法。楚知寒为天演者,又年纪太轻,赵巍峨虽未明说,温行也看得出这小孩心智成长缓慢,怕是有什么病症。燕峥修为够深,实力够硬,可他是司马碧城请来的朋友,司马卓对他身份心知肚明,不可能不防备。由此看来,倒是隐姓埋名潜伏进来的温行,艺术老师没赵巍峨事多,术法又够得到顶端,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也不是全在等待。”燕峥拂袖,露出一只木制的机关人,身形大体算是女子,“我曾去穆家村旧址,用当地梧桐做了这只假人。”
凤凰非梧桐不栖,且是故土树木,以此做假人代穆慈,合气合运合脉。温行若有所思道:“或可一试。”
“我不知怎么把人带走,总要先准备些替死的工具。”燕峥面露愧意,“穆夫人与穆星竟是这等境遇,我早知……”
话到此,语调轻颤,肩膀微抖,燕峥拿出那张半神半魔的面具遮住面目,稍稍缓和道:“我失态了。”
上次温行与他兽垣探查,这人见到周泽尸体后就激奋要杀司马珣,也是如此拿面具遮挡。温行发觉燕峥若无面具覆面,比常人更易大悲大怒,面具上的神佛鲜艳如初见,战场恢弘不足形容,但突然温行不是很想看到这张面具,然他自己为混入琅琊,也是假面见人,温行收下木制假人,替他斟茶,“多谢。”
燕峥沉默片刻,摘了面具,接过那杯桃花茶。
雨声逐渐细微起来,不似泼墨之势,一粒粒玉珠滚落石阶,温行抬眼远观,薄日破云而见,金光一线,此夜近天明,他身上干爽温暖,燕峥放下空杯道:“还有六日。”
暴雨过后是个万里无云的晴日,大片金色的光块散落人间。温行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司马珣偏殿出来的时候,再次遇到祝霖,阳光下这位女官神色依旧冰冷,嘲弄道:“好手段。”
温行不置可否。祝霖道:“殿下已下令不必实验,他信得过燕先生点睛的玄武。”
玄武是温行画的,就是燕峥也不敢说他点睛能比温行更好,温行倒也不想在此纠缠,刺青图案定下代表他已经没什么事干,略一点头,与祝霖错身之间,女声追问道:“你究竟为何来此。”
温行道:“为真心而来。”
祝霖哈了一声,扭头离开。温行仰头看清晨太阳,有几分灼烈晕眩,寒潭之下,穆星多久未见过日出?
忽然宫人疾步交叠,近百人仪仗浩荡前去武场,听声音可分为三队人马,最前端华盖锦绣织出日月山川,火把与巨鼎。卫兵重铠附龙甲,咚咚两声武场便立起一道遮天结界,不得入,不可出。
最前方一人抬手,便无人敢站立——正是司马卓。
他在寻找昨日那道闯入濯清池的气息,那气息甚至逃过了他的探查。意外从新来的老师中挑,司马卓扫视这些自请上门,正教导各自小孩的散修,口吻不见喜怒道:“继续。”
哪怕只有一丝相同的灵力波动都无法再逃离司马卓的感知,可全场武师中无一人与其相似。琅琊大君极有耐心地一个个审视,靴子在赵巍峨面前一停。
赵巍峨正在指导司马炎。司马炎的女官向赵巍峨递了玉佩,他便负责司马炎的武学。震川刀是南溟帝师,教育经历堪称傲视全场,司马炎也能觉出此人武学见识非同一般,旁人含糊处独他一针见血,固然表面赵巍峨未入司马炎殿中,实际已是他不得不认的老师。
不能让司马卓发现赵巍峨。数殿之外的温行突然意识到这点。司马卓在武场当然找不到温行,但司马卓不能与赵巍峨见面或交手,谁敢赌司马卓是否看得出这默默无名的上门老师是天下排名前三的刀客?
赵巍峨提刀对司马卓行礼,司马炎竟也在紧张,他对这位所谓生父毫无亲近之意,肌肉僵硬,司马卓看这刀客,“你不似无名之辈。”
赵巍峨道:“我是无名之人,刀却不是无名之刀。”
“哦?”司马卓神色不动:“你的刀有何来历?”
赵巍峨道:“此刀曾斩北海妖鲸。”
司马卓道:“三十年前北海食人鲸连吞数百修士,被一刀客斩杀,当地人甚至将那刀客供奉神坛。”
赵巍峨道:“是我。但我非神。刀是斩鲸刀。”
旁人犹疑不定,这传说中斩鲸的神秘刀客是谁却是无人知晓。司马卓大笑道:“我要看你的刀!”
赵巍峨亦双手递上,司马卓抽刀出鞘,在场众人忽得能闻到海的潮气,恍惚巨浪翻涌,站姿不稳,又似一巨鲸翱翔于顶,千鱼万鱼游空而去,声波震荡间司马卓叹道:“当真不是无名之刀。”
三十年过去,斩杀巨鲸的豪气与浪潮仍然缠绕在这把刀上。司马卓对司马炎道:“有这样的老师,你该认真学习。”
隐瞒一个身份的方法是抛出另一个身份,温行缓缓舒气,司马卓声势浩大地在武场探查一番,仍找不到温行。
等夜色弥漫,四周宫人皆散去,这些小孩也各自回家后,司马炎仍握着刀,挥、劈、砍、他力道大,骨架轻,步态轻盈,腕如钢铁。赵巍峨点头道:“你远比他人勤奋。”
“你有什么话要说?”司马炎生硬道。
“你怎么知道我有话要说?”赵巍峨假装讶异道。
“你是斩鲸人。可我听得出,那鲸走火入魔,食人非心中所愿,留鲸息谢你解脱。”司马炎低声道:“你不像那些为利禄的老师。”
赵巍峨道:“受令堂所托,我确实有话转告。”
“母亲!”司马炎毕竟还是个孩子,顿时激动道:“你怎么能见到她?她现在……她是不是和……和……其他人在一起?”
比起刚刚面见司马卓,他的情绪更为真实。不过琅琊这些小孩共用一个爹,还是这种竞争上岗的身份,除去前任王后的孩子,谈父子情都有些好笑。赵巍峨看他神色,道:“她暂时……还算安全,穆夫人让我告诉你。”
“杀了司马卓。”
深夜如此安静,风声也无。司马炎握着刀,无片刻犹豫道:“好。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