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高悬,风戾霜寒,琅琊为赵临江准备的桐庐中仍亮着光,不需灯不需明珠,火色灼灼,赵临江支颌闭目,身侧大大小小数十模具,她滚在高温中,像品尝某种佳肴。
赵临江被请来为今年琅琊立心礼冠者铸剑,按理说人选未定,暂时不需要多忙,但这位挽青峰主第一日便于矿山中精挑细选了数百玄铁,又从这数百玄铁中两两相击,取完整者,再筛一半,不仅如此,她还挑了王库中三百年的月见石、于小仙境中生成的琥珀蝉晶、色如冰雪质如玉的瑶池琼枝,日日放到青火上煮,如此看,她好似已裁定了材料。
冠者未定,功法属性亲近元素一概不知,她却毫不在意一般选用材料。若是有一个足够高明的铸剑师在此,便能看出她已经定了心要铸一把剑。
然她是赵临江,在她面前便没有所谓“足够高明”的铸剑师,哪怕是琅琊王庭的人也不敢质疑她,这位归心的铸者是琅琊王亲自登门请回的人物,于是赵临江幽幽拨弄下青火,此夜如此安静,琼枝淡香缠绕指尖。
王庭数代铸剑师恐也看不出这琼枝香的用处,但若有一位如今大王妃的侍女在侧,便会发觉,琼枝香气颇似王妃隗生惜素日喜爱的一味“白露团”香料。
未夜青岚入,先秋白露团。赵临江不由想到,她竟与她已分道十三年。
穆星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类。
某段时间上,穆星自己也错以为自己是人,她对人本没有敌意,可天命降下,被迫以真身囚禁数年,展翅不可飞,维持神志需要抱着巨大的仇恨,若非母亲在面前,她第一面便要烧死温行。
白日司马卓刚审视了一圈,他恐怕也想不到这个外来者敢当天晚上再次潜入濯清池。温行带来了燕峥所做的替死假人,带来了笔墨纸砚,他为穆慈临一副人像,覆到假人上,如此便化作穆慈的样子。
穆星合目感受,“……当真像。”
假人化形那刻,穆慈骤然感觉身上轻盈许多,阵法重压已然分给假人一半。因气运外貌,阵法将替死假人也判定为穆慈,判定内容是阵法中穆慈为阵眼,但没人说不能有两个穆慈,而既然有两个穆慈,走一个留一个扛阵眼也可以。如此穆星破阵那日,穆慈先行离去,留下一个假人替死即可。
凤凰一片残羽拂过假穆慈的脸,穆星低声道:“这是家乡的树木。”
她回不去的家乡。温行张口声哑,他听闻了燕峥来此的故事,穆星的朋友为她一路探寻真相,惨死在司马卓手下,临终前还念着她的名字,没有人忘记她。南溟老太君为亲妹妹下落茶饭不思,她也在惦记着她,他为真心而来,问世间几人有此情深?
他要不要告诉穆星?可那女子已经死了,穆星只会更为悲愤,但、但。
温行缓声道:“请问穆姑娘,你在家乡有朋友吗?”
穆星道:“……当然是有的。邻居的女孩比我早生三个月,我们关系很好。”
她记事起就是和隔壁家的女孩一起玩。她们一起到山上采果子,一起下水抓河蟹,到绝壁处采难得的药材买糖吃。她胆子大,那女孩总担心她,偶尔擦破流血,她也为她包扎,她们实在是很好的朋友。
直到穆星随母亲被带到琅琊,她流着泪与她分别。王宫什么都不缺,哪里都很漂亮。可惜裙子太长总会绊倒她,她也不能像在穆家村那样跳到屋檐上去。她不是司马卓的孩子,处境尴尬,没人和她玩。有次一个王子跟在她身后,想把她推到水里,穆星大怒,把那小孩按在水里打了一顿。事情一出,那王子女官请令处罚穆星,大王妃隗生惜吩咐道:“只是小孩子间的玩闹,算什么大事呢。”
那些都是很久前的事了。穆星道:“我的朋友叫做穆绾月。”
穆慈回忆道:“那也是个淘气的孩子。”
他难道要告诉穆星她的朋友已经死了吗?温行道:“……穆姑娘可想知道这替死假人的来历?”
这话说得唐突,穆慈也能觉出异样。但他这样说了,穆星道:“讲。”
温行道:“你的朋友……穆绾月,她在你离开后,仍然记挂着你。”
“她在机缘巧合下……知道了你的身世,不顾危险,不惜代价,哪怕以命换命,也想救你出来。”
此言一出,穆星双翅巨震,带动整个小结界天崩地裂一般,气温再次翻滚几倍,她疾声道:“绾月安全吗?”
温行几番踌躇道:“她被琅琊王派出的人杀死了。”
穆慈惊呼一声,穆星悲愤下带动火焰扑高数丈,巨喙敲击结界发出金石割裂之声,如此一刻后才因脱力暂缓下来。
“此情天地为之动容。有人得知穆绾月赤诚至此,愿承遗愿,辗转为穆夫人制作替死假人,托我带到这里。”
哪怕以命相换。穆绾月在遥远的岁月前对自己最好的朋友微笑。
温行道:“我只是觉得,你该知道这个故事。”
穆星含血道:“我……知道了!”
寒潭之外,华宫之中,重重纱帘后隗生惜睁开了眼。她像感受到什么,起身点了一颗白露团香。
香气如冰如雪。少年时她曾与人争论,白露团与瑶池琼枝的香味异同,那时她们都太年轻了,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隗生惜已经忘了自己曾经佩剑的样子。
除去赵临江来的第一日,她们并没有再见过面。
但她们都知道,赵临江是为谁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