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名毕业后一两个月,那天回校取档案的时候,时值上海夏日炎炎。
梧桐叶遮不住的太阳光落下来烤着柏油路,悉悉索索的树叶摩擦声配着蝉鸣和新能源车驶过的引擎声其实给人一种宁静祥和的错觉。
越州名对夏天只感到心烦意乱,他受不了这样露天的、粘腻的时刻,只想宅在家里,无论做什么都好,总之夏天的美妙是在波子汽水和空调里看着外面的阳光才适意的,而不是自己把鞋底板都要融在这大马路上,外头热了呼呼烫,蒸笼头一样。
他觉得今年尤其热,不过由于他不容易被晒黑,是个从小招人嫉恨的冷白皮体质,外表倒是看不出他对夏天应该有什么畏惧之心。
甚至有的时候冬天捂久了越州名看起来甚至如同尸体一样,既冻得看得清静脉血管,又白得让人觉着害怕;何况,越州名也不是个爱笑的性格,冷峻得像吸血鬼的外表看上去就显得很不好惹,唬弄走了很大一些试图与他交际的外人。
但外国人看不出来,外国人也许会觉得越州名是有点儿英俊,甚至英俊得超乎他们刻板的想象吧,总之基本都隐隐约约认为此人处于他们的直观审美范畴内。
这么说,固然是很不尊重亚洲基因的了。但此事并非无中生有,越州名就是长了这样一张折叠度奇高的不似寻常汉族人的面貌。在七八年前就有街拍摄影师跑来问他,要不要放学去做青少年模特,但越州名不想找事做,他想的是自己的钱够花就行,不需要找这样的未来无法轻易说退出的工作。
他并不是那种爱出人头地,偷偷卖弄自己长处的性格。并且,越州名除了他的外貌,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长处。
他的长处大概是非常独立,学习生活都让人省心。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从小父母就分居两处,初中前有请来的阿姨管他吃喝洗漱,后面大了不太方便两个人住在一起,于是也停了叫阿姨住家,只一个人在老房子这边住。
越州名从小就省心得像他妈从来没生过似的。
也因此,他所受的任何教育都仅流于表面,他没有什么该有的父母督促的补习班,兴趣班,任何画画弹琴写作运动竞赛,他在教育资源全国一流的黄浦区竟然最后是硬生生凭高考成绩裸考进的复旦。
同龄人羡慕他不上补习班也能一路名校考到大,但只有越州名自己知道独自学习了十八年的感受。
性格太过沉闷无趣以至于少有至交——除了隔壁小区那个大大咧咧爱缠人打游戏不思进取的小孩儿,老师或是邻居,任何人都没见到越州名主动交过什么朋友。
不过,最近就这个叫合颂声的小伙子也不和越州名来往了。老邻里邻厢们因为知道越州名父母从小就不在身边,就算是有意无意的照顾或是问好也问了近二十年,自然是对这个卖相又灵,成绩也格外好的小孩儿的生活摸得清楚的。
点点阿姨的女儿,也就是她们家的中青年支柱女性,吴阿姨昨天礼拜五下班回来,刚问过他,“你那个读国际学校的朋友呢,他也放暑假了吧?怎么没见他联系你?”
“……没有吧。他可能要和爸妈移民,总之正在准备办手续,听说他爸爸的绿卡已经拿到了。我不清楚。”
“侬哪能不晓得的啦?人家同你一道长大的呀,十几年交情,不知道他们打算的计划啊?”
“……我确实不清楚。”越州名脸色淡淡,看不出他其实和合颂声过年的时候吵了架并且已经半年再没有联系了。不,也不能说吵架,应该是单方面的不欢而散。
吴阿姨惋惜地说,“你大学也毕业了,本来好一道寻事体做了,没想到就这么个好朋友,还和你不在一个地方……你谈朋友了伐?”
“也没有……”
吴阿姨笑着嗔他,“这么大人啦,多同朋友出去玩也没关系的,谈个女朋友多好。一个朋友走了,总归是有新的来的。关键是你要主动和人家认识,不能睏思懵懂地把大学念完,只拿了一张文凭,一个好朋友都没寻到。长这么帅,不都白搭啦?”
越州名只好道,“……我有朋友的。”
吴阿姨看着他大个子杵在楼梯间,没有揭露他的难堪,没再说话,笑着拍了拍他的小臂,告别回屋去了。
越州名一个人默默地站在门口,等楼梯间的灯暗下去就走到楼道的窗边上,盯着不远处的马路上渐渐起了路灯的光亮,站到身上都是汗,但他却不想拧钥匙回家。
毕竟门内门外,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
在一种扰动以后,会有一个长时间的平静,就是在以前,也是如此的。为了明知不可免的波涛要来,人却异常安静了。
正是这天,拿完档案到家里洗漱好躺下,准备拿冰棒吃的越州名如无其事地坐到沙发上,心却如他看过的任何一册故事上所说,对于命里注定的相遇感到时机已到,心脏有所准备地在遇见该遇见的人以后跳得更有力了。
他想,“这是我试验的一个好机会。”
不过,这机会是用来试验什么的呢?如果他对于这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果此次失败会让他追悔的事情已经有了打算,那也就不必试验了。
事情的走向昭然若揭。现在就联系她吧。
……我不在此时表现自己不是一个真正的社交废物,而是仍然像过去的二十年一样把所有人都看得平淡如二维生物一样,不就是一个真傻子了吗?
肯定不是因为我不善社交,一定是其他人和我,就如同人和鲸鱼,频率并非共振。至少现在,自己就很想主动去认识她。
越州名想着刚才那个女孩儿同时蹲下伸出手去捡手机时,她棕栗色泛着金光的发丝滑过他的手背时的触感,从未有过的悸动席卷了他的胸腔。
原本孤单惯了的人,索性孤单下去,这是可忍受的。譬如没有吃过冰的人,虽然听说冰比凉水好,但他绝对不能理解冰的作用,也决不会在吃冰块儿以前有瘾,在这种夏天热得受不了了的时候,凉茶凉水仍然是可以解渴。
但吃过一回,哪怕只遇上过一次,要能不想起那种感觉,就比戒烟戒酒还要难于断根了。
他很难漠视自己这种忽如其来的、充盈心灵的情感。
原来,越州名只有在见到了她以后才认定,不是自己孤僻腼腆,而是人生是一个由上天设计的玩意儿,它注定有属于自己的轨道,真正的主人其实是无法操控的。
——上午的时候,越州名走在学校大楼的楼道里,正准备乘电梯下楼,忽然面前经过一辆物业师傅推过去的手推车,上面堆了一些桌椅。于是他顺势就往后退,忽然就撞到了一个外国人,外国人手机是个裸机,立马受到冲击被碰撞在地后,摔出了两米远,碎的不成样子。
越州名回头,感到十分抱歉。
他没看清是谁,哪怕只感到方才背后撞上了一只手,也料定这个撞飞出去的苹果最新款肯定是自己不小心干的好事,于是迅速把档案袋往腋下一夹,就头也不抬地过去要拾起那部碎得彻底的手机。
这个遭受无妄之灾的外国女生是一个看上去天生queen never cry,一辈子没有弯过膝盖的大小姐,从头到家无一处不透露着有钱,精致,而且看上去漂亮得太不好说话了。像一条具有侵犯意味的鲨鱼,眼睛、两鬓、鼻尖、唇角,无一处不锋利,无一处不美观。
但她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白T恤黑色运动裤的男子,稍稍流露了一些惊艳的异色,于是也俯身伸手去接。
越州名和面前这个外国人对上目光,极具歉意道,“太不好意思了,同学,我带你去换部新的手机吧。”
眼前女孩儿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从她的身高正好看见越州名拿着的档案袋上写了面前这个至少有6.1英尺的人的名字,越州名。
她沉思了两秒,对这张脸很满意,一个狡猾的计划已然成形。
既然有目的,女孩儿也就不会去计较区区一部手机:“Hi,越,我叫Hilda,你可以叫我希尔达。我不差这一个手机,就不劳你赔了。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认识一下,以后有机会……我能找你帮忙。”
越州名微微低头,心中有些不明白她怎么进展到这一步的,但他确实感到很抱歉,“Hilda,我不能让你白白坏一部手机,至少我也应该把它修好再还你吧,要不我们先留个联系方式?”
Hilda中文学得不错,虽然从面上她是一个非常尼德兰的金发碧眼的漂亮年轻女孩儿,但一开口她的中文竟然还挺标准的,毫无障碍地理解了越州名的意思,“你不用赔。听我的,这不是大事。但我们可以先加个联系方式。”
说着,Hilda居然就从包里拿出同样是这个型号的其他颜色的第二部手机,见状,越州名一见,不由得苦笑,“好吧,实在是太抱歉了。我的微信和手机号是同一个,你加我就好。等下半年……苹果发布新款,我再送你一个好了。”
反正颜色也不重要,不知道这个Hilda是不是每种颜色来一个。他心中叹了口气,默默想道。
“嗯,没关系。”Hilda轻描淡写地收下了联系方式,把碎掉的手机捏住一角,没有放进手提包里,避免碎掉的玻璃渣落在里面等会儿划伤手。“你给我张纸巾好了,我先走了,司机在校门口等着。我们有机会再联系。”
越州名递给她后替她揿了下按键,不好意思再和她乘同一班电梯下去,只好装作自己还有事的样子朝她挥了挥手,看到她在电梯门合拢前勾起唇角笑了一下,被女孩儿漂亮的面孔惊得下意识地呼吸一滞,反应过来后死手已经比了个“六”在耳旁,示意她有空再联系。
比完这个傻缺的手势,他立马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懊恼之情,觉得自己一定昏头了,突然表现得柔情似水,明明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
是不是太不应该了!他懊恼。
自己摔坏人家手机,如果还要装逼,也很讨打。越州名转念又想。
不必对这种情感答复,他也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
这样的忽上忽下的心情由于他——待业在家而被无所事事的暑假日子放大了。……秋招不符合优绩主义需求,校外活动或者校级竞赛奖学金一概没有,简简单单一张学士学位证,好像去大厂面子不够;去私营企业似乎也要抢饭碗,目前投了几家都杳无音讯;投国企就更不必提,他百无聊赖的人生此时此刻被那一个碎掉的手机而弄得七零八落的。
连续一个礼拜,越州名都在想,如果自己现在加她微信,她会看吗,她会觉得自己别有所图吗,她会发朋友圈吗?
他好像很想知道Hilda究竟是在这儿做什么的。
……她要在中国待多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