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姑

    据说,苟员外是害了病才远走他乡。

    长久相处中,胭胭自是逐渐发觉,苟员外不时便会不受控地胡乱抓挠自己一通,甚至满地打滚。瞧着似乎身上奇痒难抑。这不仅于风度有失,更是有碍观瞻,料想他不喜见人亦因如此。

    大约,药石无医吧。

    带着几分恻隐,胭胭越发细致体贴,女孩子当中,总是她的按跷最令苟员外舒心。

    每每那时,他便好似全然忘却现世烦扰,笑眼弯弯,对她赞不绝口。

    “胭胭,好!”

    多么熟悉的一双眼睛,绝对忘不掉的,舒爽|时会整个弯起来的眼睛。

    黑暗中那双眼睛。

    胭胭头皮发麻,但一点不敢妄动。好在那人只从床帐外窥入,不近不远地品味着她的睡态,手中虽有些动静,却再未有其他举动。

    没过多久,她听见了一声细小的机关转动声,原本静立着的人应声而动,一阵窸窣后,暗门合拢,他便“凭空消失不见”。

    便是过了许久,胭胭还恍惚着。脑中轰鸣不断,身上冷汗淋漓。

    若不是鼓足勇气悄悄下床查探,摸到了墙面隐秘处的断纹,她倒真以为自己身在梦魇,或是起了癔症。

    胭胭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再度入睡的。

    主人一直对她很好的。

    主人可是主人。

    主人或许自有道理。

    饶是如此自我开解,依旧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之感萦绕在胭胭心头。

    从此以后,黑暗中的弯弯笑眼总在她脑海中频频闪回。

    她不再饮用晚膳的花蜜。

    信任的遮羞布一旦破开一道裂缝,便会叫人察觉它原本就四处漏着风。

    于是,后来的日子里,胭胭发现那双眼睛会出现在任何时候。比如,更衣时,又比如,沐浴时。

    主人分明该是个好人的。

    胭胭再难安寝。

    在度日如年的煎熬中,终于,那个身影再度出现在深夜的床畔。

    那一刻,胭胭心脏狂跳。

    她先装作梦醒,猝不及防地撞上那双笑眼,再装作讶异,问出了那句困扰多时的“为什么”。

    如此,苟员外愣了愣,继而一把掀开清透的床帐,坐到了胭胭身侧。他摸了摸胭胭稚嫩的脸庞,觉得好笑般问她道:“我对你不好吗?”

    胭胭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对你好,对你们好,聪明的姑娘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他说。

    “胭胭,时令的瓜果花蜜,遍身的绫罗绸缎,琴棋书画教养先生……可全都不便宜,我为何平白无故对你们好?你们一无所有,又该如何反馈于我?”

    他说。

    “主人要做什么,多问无益,便是打骂,你还能不欢欢喜喜地受着?”

    他说。

    胭胭辗转反侧。

    再之后,她恢复了饮用花蜜。

    好似只要能闭上眼睛,便能不管不顾地睡着;好似只要睡得着,便能就这般安安稳稳地过完一辈子。

    只是,不是人人都“聪明”。总还会有人阴差阳错地撞见黑暗中那双窥视的眼睛,总还会有人愿意闹上一闹。

    这一闹,便一发不可收拾。

    瓜果鲜甜,花蜜金贵,久食却也难免腻味。

    所以,夜间的“秘密”,逐渐不再是秘密。

    姑娘们哭哭啼啼地团在一处,问苟员外要说法。

    “不过读了几天破书,便也舞到我头上来了?”他蔑笑。

    苟员外可有的是办法对付女人。

    何况还是一群纤细的、弱小的、毫无力气的女人,一群常年挨饿,没吃过肉,也吃不上几口饱饭的,癸水都不来的女人。

    若说小女孩用糖哄着最省事,那女人,便得以儆效尤恩威并施。

    先见血,吓破她们的胆。接着便勒紧金银的缰绳,叫她们认识自己的处境。罚一阵,冷一阵。然后便宽恕,还要把其一高高地架起来,说几句心爱,赏更多好处,便是叫人人都见着,最好还得艳羡得不能自已。

    如此,她们自然该琢磨怎样才能恪守住本分,不再得意忘形,只知全身心往主人扑去,以期获得更多从主人嘴角洒落的食物残渣。

    那时候,胭胭安抚住了姑娘们,苟员外很满意,她便成了秘园名义上的“小夫人”。

    左右已“拨云见日”,苟员外索性提早享用起了垂涎已久的珍馐。时日一长,越发肆无忌惮,甚至罔顾人伦。

    荒唐过后,趁苟员外飘飘欲仙,胭胭也曾试探着问他要澜水城新出点心吃食。

    “你们可是我千挑万选,娇养着长大的仙子,仙子是不可以食凡尘浊物的,怎生了这般龌龊心思?累了?若是饿,林间正埋有几坛竹露,着人搬来烹着饮了便是。”他道。

    再后来,便有了些受邀而来的客人。

    若来客不甘只焚香烹茶,附庸风雅,苟员外自然凭心开价。他很好说话——若不让“观摩”,便留下画作。

    一早便是这般,他暗里画下了姑娘们所有私密的样子。后来不再满足于此,倒打上了旁人的主意。

    这样的日子如履薄冰,算下来,也不过将将过去两年。

    “嘿,左不过有些无伤大雅的奇异癖好。平心而论,他对你们可是很不错了,既不打骂,也不苛待,好吃好喝地供着,免受风吹雨淋,养得细皮嫩肉。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你说你还是乡野村户出身?啧,连我妹妹都没过过这样的好日子,唉,可惜年纪大了些,苟大善人没说收……”

    胭胭淡淡地看了一眼床榻上那个枕着臂翘着腿,作回味无穷状的人。她依旧面无表情,只沉默着,按部就班地将手中的画作修改润色完毕。

    原想从来客入手,先以闲谈试试口风,若能博得几丝怜悯,再谋以后。

    看来,很难。

    不过却也并非全然没有一丁点儿盼头。

    某日,有位初出茅庐的游侠误入此地,许是见他少年热血,实在可爱,苟员外破例相邀,又趁其不设防,对他用了猛药,并告知他,百无禁忌,三日可解。

    少年游侠先是怒不可遏,继而无奈认命,最后也没能逃过左拥右抱醉生梦死的宿命。便是三日期满,还要意犹未尽地叹:“这里是仙境啊……”

    情|欲消退过后,胭胭的托付令他犯了难。年轻气盛不假,但自问并不愿就此背上人命。毕竟,不至于啊。虽被算计,却也实打实地享受了一番,何况苟员外家产丰饶,还颇有几分权势。

    说到底,露水情缘而已,便是落下全部筹码,亦不足以叫他怒为红颜冒险一试。

    可君子一诺,再难开口推脱,游侠思来想去,计上心头,大笔一挥便写出了一则满是暗语的悬赏令,他对自己的巧思很是得意,也暗里长舒了一口气。

    “你放心,我自会将此悬赏发布出去。”他对胭胭郑重承诺。

    而后,离开秘园不过月余,游侠即又仗着身手不错,偷溜了进来。虽满脸写着“办好了事,特来请功”,但胭胭知道,他主要还是意犹未尽,想再来睡一觉。

    可这回,他再没了活着离开的运气。

    毕竟,上次过后,苟员外也忧心再有人接连误入秘园,是以重金布下了一批暗卫杀手。

    游侠方见到胭胭,眸光一亮,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暗处寒芒微闪,一枚锐利的飞镖业已扎进他舒展得太早的眉心。

    他便这样仓促地死在了胭胭面前。

    胭胭只看了一眼,旋即便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四周是层层叠叠的琉璃高墙,高墙外的青竹正窜天疯长,越发像要紧密地织起一张网来,风声涌动的时候,胭胭好像听到了盘踞在那张网上的毒蛇嘶嘶的吐信声,她有些透不过气。

    至少,悬赏发出去了不是吗?

    会有人注意到的吧?再等等看呢。

    这一等,便是十年。

    “嘶,”叶韶倒吸一口凉气,“原来,该称你为‘姐姐’,我还以为,你的年纪指定比我小上不少呢!”

    胭胭:“……”

    叶韶笑眯眯地望着她。

    其实,叶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多大,借惯了小猛的生辰,便也默认自己同小猛一般大了。

    “还有,厉辉堂的事姐姐可知道?”

    见胭胭点头,叶韶斟酌再三。“你们可有受伤?”

    应是早已猜到了叶韶想问什么,胭胭摇了摇头道:“园内车夫贪新鲜,想拿那些去讨苟员外欢心的,却只得了几句讥讽,被嘲笑无甚品味后,他们便灰溜溜地自行处理了。”

    “哦。”

    眼见火丛将要燃尽,胭胭想了想,唤姑娘们即刻将苟员外精心保存的画作全都搬来一并烧了。

    姑娘们欢喜而去。

    叶韶想起了那颗她差点遗忘的头颅包裹,便也指派不远处的宋禹楼将其找出来烧掉。

    宋禹楼:“……”

    “嚇呀。”

    不多时,有姑娘三两步跑近,她狠狠地撕烂手中画卷,率先将其扔进了火丛中。

    而后,姑娘们陆续上前,次第将手中的各式画作投入火中。火焰得了贡物,一节一节攀高。她们注视着火丛,宛如朝圣一般,眼中亮起了比火光更动人的光彩。

    “那畜生太会折磨人了。”

    “是啊,可算死了。”

    “他如今不中用,倒情愿胭胭姐请小倌来,还知道备下劳什子‘贵宾令’,真招笑。”

    “不然呢,用药闹得我们苦不堪言,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我们这样辛苦,总得排遣一二。”

    “多亏胭胭姐摸清了怎么进密库,有了解药,大家的日子这才好过许多,只是,演得更辛苦了……”

    “嗬……”

    叶韶原本还面带笑意地听着姑娘们闲谈,听到此处却不禁眉头紧拧。在片片清笑声中,她额角一跳,有些僵硬地转头看向胭胭。

    “你、有、解、药?”叶韶咬牙切齿地问。

    “是。”胭胭毫不避讳。

    叶韶气笑了。

    她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如今想来,便是明明大家同处一室,却只有她一人中招!

    “你不早说!”

    胭胭有些迷茫,她眨了眨眼睛,低声道:“你也没问呐……脱口便要几个小倌,我还以为你是个中好手呢……”

    “行!”叶韶无力地按了按额角,深呼吸起来,“再不许提这个了。”

    真是丢人。

    “明白。”胭胭极有眼色地应下。

    “对了,苟员外的密库现在是我的了,可别哪天给我搬空了。”叶韶理直气壮。

    “咳咳咳。”提着人头适时赶来的宋禹楼正好听到这话,他大惊失色,连连咳嗽以示意叶韶这并不妥,却惨遭无视。

    “小气,我们不过就掰点蚊子腿……”

    见胭胭脸上难得现了些生动的颜色,叶韶心满意足,转而向宋禹楼伸出手去。

    宋禹楼便也红着脸递出一只手来。

    叶韶:“……”

    她拍开宋禹楼的手,顺势夺走他另一只手中的“包裹”。

    “你解开过?”叶韶嘟囔着,将那包裹一扯一抖,一颗结霜的头颅便从层叠缠绕中咕噜滚落。

    头颅受了震动,登时便有几条肥腻的虫子从它眼皮底下挣扎着涌出。

    叶韶微微蹙眉。

    “是蛊虫。”宋禹楼说道。

    “呀!”一旁的胭胭得见此景,不禁惊呼一声,似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别怕。”叶韶拂动掌风,那颗头颅便携着虫子滚进了火丛中。

    “都死干净了。”

    她说。

    “有事便来澜水城找我,我叫叶韶。”

    她说。

    “去买肉吃,去买舒服的衣裳穿。”

    她说。

    胭胭静静地看着叶韶,在火丛燃尽时,她行了最后一个礼。

    晚风渐起,松快的空气遍布了秘园的每一个角落。

    时候不早,叶韶与宋禹楼相携离去。她打了个呵欠,只觉今日难得如此轻松愉悦。

    “小姐——小姐!”伴随着一声尖锐急促的呼喊声,有妇人加紧脚步穿过回廊,从叶韶身后小跑而来,她口中呜鸣不断,不住地叨念着:“是小姐、是小姐啊!”

    叶韶霎时心头一颤,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似是带着某种难以言明的侥幸,她迫切地转过身去。

    “啊——啊!”

    哪料到那妇人见了叶韶,竟是抱着头痛苦地尖叫了起来,她连连后退,再重重地跌倒在地。见叶韶欲意上前,更是满眼惶恐,不住地往空中挥舞着手臂作驱赶,举止近乎疯狂。

    “不是小姐!不是小姐!是鬼——”

    “是鬼!”

    凄厉的惨叫声破空而来,毫不客气地刺入了叶韶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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