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州,长南城。
有别于中州离尘宫的四季分明,长南城冬无严寒,夏无酷暑,一年到头温暖如春,再加上雨水丰沛,是以城内鲜花常年开放。
云野甫一进城,便闻到了伴着煦阳与暖风吹来的馥郁花香,耸着鼻子四处嗅了几下,只觉得身心舒畅。他转头问江行云:“师父师父,这里就是晏家的地界了吗?”
江行云点了下头,道:“嗯。”
长南城繁花似锦,行人如织,各种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云野从未见过这般热闹景象,跑来跑去地这里看看,那里摸摸。
“糖葫芦,酸酸甜甜的糖葫芦……”
“这位小公子,上好的翡翠玉镯看一下吗?可以送给你家小娘子啊。”
“呃,我没有小娘子。”
“那也可以送你娘亲啊,你娘亲肯定欢喜。”
“呃,我也没有娘亲。”
小贩的笑容僵在脸上,搜肠刮肚组织语言想要再说些什么,但云野并不在意,已经丢下玉镯跑去下一个摊位了。
“桂花糕,香甜的桂花糕,这位公子,您要来点儿吗?”
云野肚子里传来咕噜噜的声音。他吞了吞口水,目光去寻江行云:“师父,我好饿。”
江行云不为所动:“你既已筑基,就该学着辟谷了。”
“……”云野张了张嘴。
可是他真的好饿。
不过师父说的对,他已经是筑基期的修士,不能再和练气时一样任性了。
他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
云野做好了心理建设,正要将目光从桂花糕上撕下来,就见小贩拿起一块展示用的糕点在他眼前晃了一圈,语带蛊惑:“公子,这~么香的点心,真的不来一块吗?”
云野立刻将方才的想法抛之脑后:“那给我来一块吧。”
“好嘞。”小贩喜滋滋地去打包,“公子,绿豆糕要不要也来一点?”
江行云走过来,冷淡地瞥了一眼,道:“色泽不够透亮,气味不够香醇,这也叫桂花糕?”
他说一句,小贩的神色就僵硬一分,等他说完,小贩打包的手就完全僵住了,只讪笑着道:“没想到公子对桂花糕如此有研究。莫非公子是兖州人士?”
江行云脸色微微一变。
小贩感慨道:“兖州的桂花糕色泽莹白,桂浆清甜,尝之软糯如云絮,确实是一绝啊。可惜兖州的桂花已经有十年没开过了,世人再也吃不到兖州的桂花糕了。”
江行云薄唇轻抿,唇角微微向下,神情冷漠。
云野察言观色,见师父不喜这桂花糕,立马对那小贩道:“哎——你别打包了,我们不要了。”
说着推着江行云向前:“师父,我们到那边去看看,那里好热闹啊。”
师徒二人边走边看,待得太阳落山时,已将长南城逛了大半。云野道:“师父,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呀?晏家么?”
江行云道:“不急。今晚先住客栈。”
檀州是晏家的势力范围,离尘宫极少涉足,江行云对这里也知之甚少,不得不谨慎应对,先对长南城做一番初步了解,再做打算。
两人说着话,信步而行,走进了一条狭窄破败的街巷,道旁店铺也没什么人气,看起来冷冷清清。
大部分店铺门口都摆着花圈纸人,内里摆设杂乱逼仄,晦暗不明。
这是一条卖丧葬用品的巷子。
云野总觉得店门口那些僵硬死板的纸人在盯着自己看,心里毛毛的,于是靠江行云更近了些。
江行云面色如常地朝前走去。
“这位客官,你要买些什么?”旁边店内突兀地响起一道毫无起伏的嘶哑声音。
云野吓了一跳,四处张望,随后发现那店主问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店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那老者口中咿咿啊啊,伸手比划着什么,又指了指店内摆着的香烛纸钱。
看起来是个哑巴。
似乎是察觉到云野的目光,店主抬起头向这边看了一眼,死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乍看之下,几乎与旁边的纸人无异。
一时间,从背后吹来的风好像都比别处冷了许多。云野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不敢再四处乱看,垂着头跟在江行云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出了巷子。
转出这条巷子之后,终于又来到一片繁华之地,灯火通明,酒楼林立。云野长舒了口气,指着不远处最大、最有人气的那家客栈,兴奋道:“师父,我们住这里吧!”
正是晚饭时间,一楼的大堂内几乎座无虚席,人声鼎沸。肩上搭着雪白布巾的店小二殷勤地过来招呼两人:“两位公子,打尖还是住店啊?”
江行云道:“住店。两间上房。”
“好嘞。”
店小二殷勤地将二人引到楼上,又道:“两位有什么需要,吩咐一声就成。”
江行云略一颔首,表示知道了。店小二见他没有其他吩咐,便识趣地退出去了。
江行云对云野道:“你也自行休息去吧。”
云野应了声“是”,回到自己房间。他第一次出远门,兴奋得不行,打坐静不下心,睡又睡不着,辗转发侧一番,肚子又开始咕噜噜作响。
推开临街的窗,外边的热闹声隐隐约约传过来,云野心里痒痒的,但又不敢私自跑出去,于是决定先向师父请示一下。
他来到隔壁房间,敲了敲门:“师父,您休息了吗?”
等了半天没反应,云野觉得奇怪,手下稍一用力,门就被推开了,而房间中空空荡荡,哪儿还有江行云的踪影。
……
傍晚路过那条丧葬街时,江行云便发现,买香烛纸钱的老者穿着打扮虽不起眼,衣服上却绣着代表晏家仆役的家纹。
此事颇有几分蹊跷。
一来,像晏家这般的修仙大族,筛选家仆极为严苛,连洒扫仆役都会有身世品貌的要求,家中怎么会有身有残缺的哑巴仆人?
二来,世家大族中,即便是家仆,在外身份也比凡人的富贵人家要来的尊崇,这人为什么特意来这地方买香烛纸钱?白日一路行来,能见到长南城有多处卖香烛纸钱的地方,唯有此处最为偏僻。
看那哑仆和店主交流的样子,又不像是两人熟识。
江行云直觉有些古怪,便悄然将一缕神识附在了哑仆身上。
现下,察觉到哑仆出了城,江行云也跟着出了门。
不过他并没有直接追着哑仆出城,而是循着哑仆离开丧葬街后走过的路线,先来到了城西一处荒僻的小院。
院内没有燃灯,也没有丝毫人迹,像是一座空置的宅子,在幽冷的月夜下静静伫立着,回廊曲折,竹影依依,风声飒飒。
江行云站在檐顶,居高临下,垂目四视,随后径直落在一间房门前,推门而入。
房内除了一张供台,再无其他陈设。供台上一炷香,一个牌位,台下些许新纸灰,显然是前不久还有人在这里烧纸供奉。
这就是那哑仆买香烛要祭祀的人?
然而牌位上刻着的却不是人名,而是一个日期,“十月初八”。
生辰?忌日?
今日是十月十四,牌位上的日子是七天前。
头七?
江行云思忖片刻,出了院子,向哑仆出城的方向追去。
静谧的山路上,哑仆一手提着白色纱灯,另一手提着香烛纸钱,蹒跚地踩过枯叶荒草,来到一片野坟地。
破损陈旧的灵幡在冷风里幽幽飘摇着,看起来格外阴森。
哑仆跪在一座新落成的无碑孤坟前,打开纱灯灯罩,取出烛火,点燃了黄铜纸钱,然后便双手连比带划,吚吚呜呜地诉说着什么。
躲在暗处的江行云微微眯起双眼。他略懂一些手语,但这哑仆打的手势与他所知多有不同,因此并不能明确读懂他在说什么,只看得出好像是在说悼词,让什么人安息。
随着纸钱烧完,哑仆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江行云按下心中疑惑,也准备离去,突然察觉到有人往这边行来,神色一凛,重新藏好身形。
来人一身黑袍,脸覆面具,先将哑仆点倒了放在一旁,随后便对着那孤坟击出一掌,炸开一个口子。
江行云起先看得微微皱眉,待看到那人黑袍上的浮云抱月纹后,脸色蓦的变了。
炸开的坟墓中没有棺木尸体,只有一些衣饰杂物。
这是个衣冠冢。
黑袍人将墓中东西尽数取出,不料衣物中竟掉出一只鞠球,咕噜噜地向着一棵老树背后的黑暗处滚去。
黑袍人追着球来到老树旁,俯身要去捡,突然看到树后踏出一只黑色云靴。
他顺着那人层层垂落的雪白衣摆向上看去,看到了一张盛满杀伐戾气的脸,而这张脸的主人此时已经举起了手中长剑,剑尖在月下闪着寒光。
不等黑袍人做出反应,那剑便带着冰冷森然的杀气重重落下。
“嗤——”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叮”地一声射在剑身上,发出翁然振响。
流光被打偏了半寸,没能穿透黑袍人的胸口,但森利的剑气仍将其肩膀划破,扬出了一道血线。
江行云手握流光,冷冷地看着凭空出现的射箭之人,乌沉沉的黑眸中杀意涌动。
新出现的那人浑身都裹在黑漆漆的长袍中,兜帽下黑雾弥漫,遮蔽面容。他一手握着长弓,另一手将受伤的同伴护在身后,沉默地与江行云对峙着。
江行云脸色阴沉地似要滴下水来,陡然间身形暴起,流光裹挟着千钧之力刺向来人。
那人并没有再反击,只用手中长弓不断抵挡,且战且退间,步伐竟有些迟疑。在剑尖再一次朝他胸口刺来时,他没有闪躲,而是一把抓住了剑身,急切开口:“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尾音带了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江行云闻言怒极,手上用劲,毫不留情地将流光钉进黑袍人的身体。
他冷然一笑,目光中如淬冰雪:“原来你也不是全无印象。十年前,幽冥涧,你们当着我的面杀死了我的朋友。如此看来,那日也有你一份。”